第七章 若有人闻·和解

盛夏，一个星期天的下午，阳光很好，甚至有些刺眼，高温天气下，路面上方蒸腾的热浪扭曲了人们的视线，莫名让人容易发晕。

负责教赵蕾的教练中暑了，脸色惨白地被扶去休息室休息，赵蕾便只能自己练习。天气太热，来游泳馆的人也少了许多，还没到黄昏，泳池里就只剩下赵蕾一个人。

这样也好，赵蕾浮在水面上闭目养神，感受着从窗外透进来的金色阳光和隔了水面朦胧听到的蝉鸣。

恍惚间，赵蕾听到了游泳馆大门被链条锁上的声音，一睁眼，便看到站在泳池边上正冲着她笑的张一浩，和他身后重叠的人影。

温暖的笑容，捕捉到猎物的凶狠眼神。

……

一，

二，

三，

……

十四。

赵蕾趴在冰冷的地面上，木然睁着的双眼看着窗外的阳光一点点从树叶缝隙中溜走，然后橘色的路灯如同萤火虫一般在树影间摇晃着。

洁白的瓷砖地面和灰色的防滑垫已经被漂白水和高压水枪彻底冲洗干净，像一条垂死的鱼一般趴在泳池边的赵蕾也被用水管从头到脚冲洗了好几遍。

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除了泳衣上的血点和手腕双腿的紫红指印，以及已经流不出眼泪刺痛的双眼。身体已经感觉不到疼痛，赵蕾不知道过了多久，等到她的手指终于能够弯曲，双臂终于能够撑着身体坐起来，外面的路灯已经亮了很久了。

套上宽大的裙子，走在还残留着白日里高温有些窒闷的空气里，赵蕾竟然觉得浑身发冷。双腿如同灌了铅一般，走一步，沉重和疼痛就传达到大脑一次。

或许童话故事里的小美人鱼就是这个感受。

赵蕾的嘴角忽然绽开了一个笑容，牵扯着已经消肿但依然疼痛的脸颊。

然后她走进了一家还未关门的药店。买了一盒药，刚走出药店，便生吞了两片。没有水送服，药片苦涩的味道紧紧黏在口腔喉咙里，几欲呕吐，胃部也产生了剧烈的反应，但赵蕾生生忍住了，不能吐出来。

一定不能。

药物作用下，赵蕾强忍这头部的钝痛和晕眩，胃部喉咙的极度不适，终于回到了家。

母亲还在她的神堂做着祷告，父亲还未回来。

赵蕾摸黑回到了自己的房间，一直强撑着的意识瞬间瓦解倒塌，整个人不省人事。

第二天，赵蕾不出意外地发烧了，没去学校。老师打电话给她的母亲，一直无人接听，又尝试打给她的父亲。匆忙赶回家的父亲这才发现了浑身滚烫，已经陷入昏迷的女儿。

给赵蕾检查的医生在吩咐了护士输液需要的药水种类和剂量后，把赵蕾的父亲叫到了医生办公室。

“建议你带你女儿去妇科再查查吧。她发烧的原因是伤口撕裂发炎。”这位与赵蕾父亲年纪差不多的医生用着物伤其类的怜悯语调说道。他也是一个父亲。他能够理解眼前这位病人父亲此刻的满眼荒唐和不可置信。

赵蕾的父亲惊愕之后，颓丧地回到病房，看着病床上唇色苍白，脸颊却有着不正常的红晕的女儿，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心痛，怜爱，愤怒，疑惑，担忧，多种情绪交杂反复割裂着他的心。

为什么这样的事情会发生在他女儿身上呢。

“蕾蕾，我们去看医生吧。”赵蕾醒后，听到的第一句话就是父亲坐在床边垂着头，如同放弃了挣扎一般地说出的这句话。

赵蕾看着眼前这不敢与自己有目光接触的父亲，原本已经麻木的心又开始隐隐作痛，她睁着干涩的双眼，瞪着白色的天花板。

“好。”赵蕾眨了眨眼，眼泪顺着她的眼角，经过太阳穴，滑进了黑亮的长发里。

原来，她还有眼泪。

……

“好冷啊，是不是要下雨了？”赵蕾抱紧了怀里的毯子，空洞的眼神望着轮船外黑沉沉的天空。

“这场雨很快就会停止的。”阿舟将毯子掖了掖，确保赵蕾被紧紧地包裹住。“很快。”

……

张一浩再聪明，却也堵不住在他身边为虎作伥的人那闲不住的嘴。

没过多久，旁人看赵蕾的眼神都变得暧昧又黏腻，如同夏日掉落在路面上被晒化了的糖果。

“就她啊，身材挺好的，脸也还可以，怪不得有资本……”

“就是她，听说求着张一浩来着，但是张一浩看不上，她就退而求其次了……”

“这也退太多了吧，那些家伙一个个的那德行，也亏她下得了手……”

“张一浩怎么能看上她呢，真是痴心妄想……”

“你的头发，真好看。”张一浩那天伏在她的耳边说。

赵蕾骤然睁开双眼，从噩梦的沼泽里抽身出来，大口地呼吸着，浑身被冷汗包裹着。

她第一时间巡视了四周，确认自己还在熟悉的家里，因为恐惧而紧缩成一团的心这才安宁了下来。

自那件事之后，父亲和母亲大吵了一家，开始了冷战，每周的宗教集会也从家里改到了教会的所在地。

赵蕾再也没有去过游泳馆。

每每在学校看到张一浩那群人，赵蕾都能感受到和那天一样的冰冷和痛感。而一直以来难以入睡也困扰着她，让她没有办法集中精神去做一件事情，书本上的知识也突然变得更加艰涩难懂。

赵蕾干脆请了一段时间假，呆在家里。

父亲问过一次加害者是谁，赵蕾看着他眼中的悲痛和愤怒，不知怎的，喉咙干涩，一个字都说不出来。母亲默默地照顾着她的身体，对那件事却不曾问过一个字。

敲门声骤然响起，惊到了正坐在客厅看书的赵蕾。时间还早，父亲还没到下班时间，母亲也还不到回家的时间。此时门外的，一定不是他们。

赵蕾迟疑地把门打开了一条缝，确认着来人，却被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推着后退。门被推开了。

门外，是穿着校服笑得一脸无害的张一浩。

赵蕾张着嘴，想要尖叫，却发现发不出任何声音。

张一浩是一个人来的，他抬脚踏进了赵蕾的家，然后，关上了门。

左肩传来一个重量，赵蕾被张一浩揽着肩膀，几乎是被挟持着走进了客厅，坐在沙发上。赵蕾全身鸡皮疙瘩此起彼伏，想要逃离，却只等来男生不容逃离地更加用力地抓着她的肩膀。

“听说，你爸报警了。”

赵蕾身体一僵，放在腿上的双手紧握成拳。

“你觉得，我会被抓起来吗？”男生的语气里带着困惑和无辜，原本紧扣着赵蕾左肩的手轻轻地松开了，转而捻起一绺女孩耳边的长发，漫不经心地把玩着。

“你……你想怎么样？”赵蕾的声音很小，但这已经是她能发出的最大声响。

“赵蕾同学生病了学习跟不上，我自告奋勇，来给你补课啊。”张一浩微笑道，语气友好，如同他们是再好不过的同学关系。

“不需要，你走吧。”赵蕾声音颤抖，抬手将自己的头发从张一浩手里抽了出来。

“我不会被抓进去的。毕竟，又不是只有我一个人。”张一浩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手指，慢条斯理地说道，“你以为这十四个人里，谁是你家能惹得起的？”

“你不会真以为你妈是神侍，你家就能把我们怎么样了吧？”

“不过也是，你爸都那么天真，更何况是他女儿的你呢？”

“张一浩！”提早下班回家的赵蕾父亲，在看到这个始作俑者时，愤怒战胜了理智，抓起张一浩的衣领就是一拳。

事情发生的太快，赵蕾呆在原地，看着已经疯魔的父亲和不做任何反抗甚至还在微笑的张一浩，她隐约地意识到，或许这一次，张一浩又赢了。

最终脸上挂彩的张一浩住进了医院的高级病房，而赵蕾的父亲被警察带走了。

刚刚立案三天的少女性侵案，又悄悄地结案了。没有人为那天的事情付出任何代价。

“这都没事，那还不是她的问题……”

“这样的事警察不可能不管吧，肯定是她诬告……”

“张一浩真可怜，因为这样莫名其妙的事情进医院，她爸不会是疯了吧……”

……诸如此类的流言终于压垮了赵蕾。而她的母亲不得不着手安排给她转学。律师说如果张一浩那边不出谅解书，赵蕾父亲很难出来。

最终赵蕾家和张一浩家还是达成了和解。

无论是哪一个案子。

因为……

“如果你还要揪着那件事不放，那我当然不能放他出去害我儿子。你可想清楚了，如果你老公进了监狱，你的教会被取缔，你女儿又能好到哪里去？”

“好好考虑一下吧。”

张一浩的父母对赵蕾的母亲如是说道，并且留下了一张金额不低的支票。

躲在房间听到了所有对话的赵蕾，透过门缝看到母亲伸手拿起了那张支票。

她知道，张一浩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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