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量体裁衣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边塞的羌笛，不仅能勾起浪子们的思乡之情，也能勾起英雄们的壮志豪情。

此刻，一人一马，正漫步徐行在一片沙粼粼的黄昏中。风沙深处，羌笛声呜咽，忽远忽近，如怨如慕，未成曲调先有情。

这一人一马中的马，是匹毛色斑驳、鞍辔破旧的老马。

这一人一马中的人，是个矮小精瘦、衣服邋遢、眉须半白，手上抱了个酒葫芦啜个不停的红脸老头。

老人瘦马，迎着夕阳余晖，一蹬一蹬慢腾腾地从烟沙滚滚的大漠，穿入一座边陲小城。

虽说是座城，景色却也颇为荒凉，道路两排零落着几家打铁铺、烤肉店。街上偶尔出现几个行人，俱都行色匆匆。城里所有的石墙，都已经给风沙磨得光洁溜溜。城里所有的行人，似乎也都给岁月的风霜，磨去了发亮的眼睛。

所谓老马识途。这匹瘦马左拐右绕，无须主人指点方向，自行带着红脸老头奔向一处四合院，然后转到后门晃入马厩。

“哈哈哈，高师傅，还是您这匹马有灵性。老是老了点，但稳当！”

红脸老头醉醺醺地在马厩一露头，立刻就有马夫上来献殷勤，服侍着他下马，给他送上热毛巾、热茶，并贴耳低语道：“高师傅，谢镖头来了，他等你可等得有大半天了，此刻正在大堂上拿住你的门人问长问短呢，你快去吧。”

高之谦一听说谢镖头来了，本来醉醺醺的脸上，立刻浮起一丝怒色。不过这怒色一闪即逝。

他拍了拍马夫的肩膀，示意感谢。然后就脚步轻浮地往大堂迈去。

到了大堂，果然谢镖师正在对自己的弟子们问长问短，高之谦也不插话，只在一旁冷眼看着。

谢镖头其实隔着五六丈远，就已经听到高之谦的脚步声。但他佯装不闻，故意拉着高之谦的弟子问了大半天的话，然后才趁着转身喝茶的机会，假装不经意间，扭头看到高之谦。

两人打了个照面，随即不约而同地笑嘻嘻上前拉手寒暄。

谢镖头一手拉住老高，一手拍着他的肩膀，道：“老高，你这日子过得好逍遥啊，一身的陈年绍兴花雕味儿。”

高之谦将手从谢镖头掌心抽出，做了个揖道：“禀谢总镖头，今儿我见了几个来应聘做镖师的人，并在大漠上试了试他们的身手，因年纪大了，筋骨僵硬，所以挨了他们的拳脚后，不免得喝点黄汤疏通血气。却不是有意玩忽职守，还望上宪明察。”

谢镖头带着嗔怪的语气笑道：“什么谢总镖头？我只是镖头，却没带个总字。咱们两人是同时进的镖局，一起给欧阳老大做事，虽说我现在管的人比你多点、管的事比你杂点，但哪经得起你用‘上宪’来招呼？我素来知道你是个勤谨的人，定然不会无缘无故当着班跑出去喝酒，来来来，快给我说说你今天都见到了哪些好苗子。”

高之谦心下暗骂：嘴上说什么‘素知道我是勤谨的人。’，实际上却是要来查我的哨。

好在他早有准备，此时不慌不忙地从袖口抽出几张大红名帖，一一递给谢镖头，道：“谢镖头，今天来应聘的人，他们的姓名、年龄、籍贯、师承、功法、履历都在这儿了，您坐下看吧。”

谢镖头依言坐下看帖，却故意不叫高之谦一起坐。高之谦只得在众门人面前，一样站着伺候谢镖头。

谢镖头翻开第一张名帖，只见上面写着：少林派尼陀罗法师，41岁，善使金木水火土五行遁术，必杀技：百式观音降魔拳、金刚禅狮子吼。特点：疗伤术、铁布衫。战绩：曾一夜之间，横扫泗水黑虎帮3000名山贼。

战力鉴定：中级。

谢镖头看到尼陀罗的名帖，心中不由一沉，暗想：此人果真入职镖局效力，那我的地位可就危险了。

他心有所惮，对高之谦的态度也不由得客气了起来，假装才发现高之谦没坐，急忙摆手道：“老高，搞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糊弄谁，快坐下、快坐下。”

高之谦这才坐下，并示意门人赶紧去安排酒席给谢镖头接风。

谢镖头翻过第二张名帖，只见上面写着：武当派千鹤真人。50岁。精研读心术、幻术。必杀技：两仪剑法、玄虚神功。特点：七十二变。战绩：曾击杀江湖第一淫贼血刀老祖。

战绩鉴定：高级。

谢镖头看到这里，眉头直跳。

接下来的名帖中，依次还有：

1、峨眉派惊鸿仙子，22岁，刚出师，无战绩。轻功绝佳，懂得制作各类暗器、机关。如暴雨梨花针、木牛流马等。

2、崆峒派星宿海，33岁，用毒高手，特点：吸星大法。战绩：击杀过泰山派上任掌门玉玑子。战力鉴定：高级。

3、大理天龙寺俗家弟子凌青，22岁，刚出师，无战绩。已习得封印术、咒印术。必杀技：一阳指。特点：枯荣奥义。

4、青城派松风观道童慕斯泽。23岁，出师1年，无战绩。必杀技：自创剑法。特点：房中术。

看到慕斯泽的名帖，谢镖头眉头一皱，问道：“老高，就凭青城派那三脚猫的功夫，也配来应聘咱【幽冥镖局】的镖师？”

高之谦道：“谢镖头，青城派的武功虽然平平，但好歹也是蜀中三大派之一，人丁兴旺，且门徒之中，富家子弟众多，咱们招一个青城派的弟子进来，对咱们以后在云贵川三地的经营，必有助益！”

谢镖头听罢，问道：“这个慕斯泽是富家子弟吗？”

高之谦满脸堆笑地道：“富家子弟哪里会来跑江湖跑腿赚钱，不过此人曾在青城派学艺三年，自然会认识当地的一些士绅之后、官宦子弟。”

谢镖头点点头，心想：这年头还真应了那句话，富的越富，穷的越穷。没关系没背景的人，就是想找份好活计跑腿也不容易。随即便问道：“这三个初出茅庐的年轻人倒也罢了，但不知尼陀罗和尚、千鹤真人、星宿海他们各自要求的年俸是多少？”

高之谦道：“谢镖头果然圣明，您一下就问中了要害。尼陀罗和尚要求的年俸是黄金十万两，而且他只想在幽冥镖局干三年，干完后就去西域一带建寺说法；千鹤真人要求的年俸是黄金九十万两，外加东海珍珠十斛、西海九尺珊瑚树十串、北方银狐裘十件、南山白玉壁十对......”

谢镖头听到这，怒骂道：“他干嘛不去抢？”，可是脸上神情却变得轻松起来了。

高之谦陪笑道：“去抢哪有来幽冥镖局做镖师发得快，东海珍珠、西海珊瑚、北方狐裘、南山玉璧这些珍宝，都是由大门派掌控的，他一个人哪里抢得来这么多。”，顿了顿，又道：“至于星宿海，他现在给五岳派联合围剿，实际上是想投靠我们镖局避风头，所以他对年俸的要求也就是三十万两黄金。”

谢镖头道：“他想得倒美，五岳派势力遍及中原，咱们虽然不怵，但也犯不着为了这么个人去跟这些武林同道翻脸。”

高之谦附和道：“谁说不是呢，何况镖局这碗饭，本来就挺讲究和气生财的。要我说，咱们这次扩充人手，也只是为来年接【天涯海阁】的大镖做准备，因为倒不必硬去找些成名高手来充门面，咱们招几个肯干好学年轻人，勤加管教栽培，相信假以时日，也堪大用。”

谢镖头道：“嗯，此言有理。总舵主此次派我来边城巡查，也曾嘱咐我，多关心下新镖师招纳的事。这样吧，明天你把这三个年轻人都约来我见见。”

高之谦听到这里，心想：此时若不打开天窗说亮话，明天反被你占个大便宜。因此，他从从几张大红名帖中，挑出凌青的那份，递到谢镖头面前晃了晃，道：“谢镖头，您对这位大理的后起之秀，应该是挺熟悉的吧？”

谢镖头一听这话，心中一紧，脸上却不动声色地接过凌青的名帖，仔细看了看，才道：“哦，这话是从何说起？”

高之谦抬头看着谢镖头，微微一笑，道：“谢镖头，您过去的有些事，别人不知道，但咱俩是一起从趟子手混上来的，我可不敢不知道！据我所知，二十多年前，您的妹妹就嫁给了大理九卿之一的凌统，而凌青正是凌统老爷的儿子，家中排行第六。我说得不错吧。”

谢镖头闻言，眼皮跳了跳，他当然听出高之谦这话里的威胁意味。幽冥镖局有明令：为防局里拉帮结派成风，凡已知有亲友要来“投山靠窑”而不提前申报者，开革出门！

现在谢镖头不仅没有提前申报自己的外甥要来入局，而且还打算明天亲自上场，做外甥入局的面试官。此事如果给总号的大佬们知道，他不死也得掉层皮。

谢镖头是个聪明的人，此刻对于高之谦的质问，他既不否认，也不承认。因为他知道，对方既然没有选择把这事往上报，那就是打算跟自己讨价还价，做笔交易了。自己现在只需要静静等着对方开价就行了。

果然，高之谦见谢镖头不答，便自顾自地说了下去：“谢镖头，咱们幽冥镖局每年都会招聘新的趟子手，以期培养成镖师。总号还说，镖局各分店可以从这些新趟子手中，挑选出一名有潜力的【仙童】，送到总镖头他老人家的书房里伺候，啧啧，我们的总镖头欧阳老大，位列天下正派十大高手之一，一直是朝廷安插在西北边陲的边防转运使，又与当朝宰相过从甚密，啧啧，谁要是能有幸得到总镖头的青睐，并由此接触到朝廷的达官显贵，那对他来说，可是一件前程似锦的事啊，哈哈、哈哈。”

谢镖头脸色一沉，近年来，凌统在大理朝中权势日衰，为此他才想到了让凌青加入幽冥镖局，悄悄结识总镖头，以谋求接近宋朝头面人物的主意。想不到高之谦已经把这事刺探得如此清楚。

藩国官员谋求结交天朝重臣，这在国与国之间是极为敏感的大事，此事如泄露出去，别说被赶出幽冥镖局，就是全家被下大狱都不出奇。

这下子谢镖头沉不住气了，直接挑明了问道：“你究竟想干什么，说吧！”

高之谦道：“我想干什么？我只是想帮谢镖头，把凌青培养成仙童而已。”

“哦？”，谢镖头斜眼瞥了瞥高之谦，脸上不禁露出感兴趣的神色。

确实，他虽然在幽冥镖局中地位比高之谦强，但是说到底高之谦才是幽冥镖局边城分号的负责人，高之谦才有仙童的推荐权。谢镖头原本想的是：让凌青来到这个不显眼的边城分号，混上个趟子手的编制，然后自己再随便找个名义把他调到好友的分局中，由好友来推荐凌青做仙童，自己则以幽冥镖局四方分号巡察使的身份，想办法让凌青成功进入总镖头的视野。而如果现在，如果高之谦肯推荐凌青做仙童，那事情就容易办得多了。因为高之谦与总镖头关系不错，历年来他推荐的仙童，总是能一路过关。

当然，要高之谦推荐凌青做仙童，肯定是要付出代价的。因此谢镖头又问了句：“你能保证，边城分号没有人站出来与凌青竞争仙童的资格吗？”

毕竟，近些年来江湖上新人辈出。虽然边城分号远在西陲，这里平素罕见高手，可是，像尼陀罗、千鹤真人、星宿海之流，他们的实力也不容小觑。如果这些人真是肯降点俸禄，入职镖局效力，凌青要争到仙童的资格，可谓困难重重。

天下人都知道，幽冥镖局总号，长有一颗蟠桃树，蟠桃树上每三十年会结四个果子，这些果子吃一个，能功力倍增；吃两个能百毒不侵；吃三个能起死回生。

而幽冥镖局总镖头，每三年就会分一个蟠桃果给自己最看重的仙童。

二十六年前谢镖头和高之谦，就是靠各得了一个总镖头赐下的蟠桃，才真正开启自己的江湖之路的。

近十年来，已经有不少武林高手，希望通过成为幽冥镖局仙童的方式，提升自己的功力。因此，仙童资格的竞争，也越来越激烈。

听完谢镖头的疑问，高之谦自信地扬了扬头，道：“这有何难？只要我把今年边城分号的仙童资格推荐条件设定为：名门正派出身、家中有官场背景、年龄不超二十五岁、擅长使用封印术、咒印术及束缚术，那么，无论谁来应聘边城分号的趟子手或镖师，他们都不可能与凌青争夺仙童的资格。”

谢镖头眼睛一亮，没错！这些条件显然都是为凌青量身定做的。特别是年龄不超过二十五岁、擅长束缚术这两条，摆明了就是要招大理段氏的门人。因为只有修行大理的一阳指，才有可能让二十五岁不到的年轻人，获得束缚术的能力。

“可是......”谢镖头迟疑道：“上头会不会怀疑你设定这些标准的动机？”

高之谦得意地一笑道：“怕什么呢？我们是天下第一大镖局，我们不招名门正派的弟子，难道要去招旁门左道之士？我们打开门做生意，招几个官宦子弟拉大旗作虎皮，岂非理所应当？既然是要给总镖头推荐仙童，那当然应该选青年俊杰，总不成选几个老掉牙的糟老头子给他送去吧？还有，咱们镖局讲究和气生财，即使是遇到马匪强盗之流，也不愿与他们结仇生怨，所以呀，找几个会束缚术的人，在打起来的时候，以兵不血刃的方式解决战斗，这不是挺有创意的吗？我这些选拔标准，全是为了镖局的大业着想，谁敢来说三道四？”

谢镖头边听边点头，这时他才发现，自己二十多年来，都小看了这位边城分号的“高老大”，以前他觉得高之谦升不上去，纯粹是不会说话、不会做人、不会做事，但今天一看，这人之所以愿意二十年来，铁下一条心在这风沙漫天的边陲中默默发展，肯定是大有图谋。高之谦绝对不会是不懂做人、不懂做事之辈，起码，谢镖头就没有他这样，能用冠冕堂皇的理由，来培植亲信、打压异己的脑筋。

这个姓高的，看上去比那些会当官的人，还更像当官的。

当然，谢镖头也因此更加肯定了一件事情：待会高之谦开出的价码，绝对会很高。

因此，他双手抱拳，斜眼看着高之谦，示意他出价。

高之谦此时也不再废话，沉声开口道：“谢镖头，我想请你休了你的原配夫人。”

谢镖头浑身一震，他想过高之谦要他的金、高之谦要他的银、高之谦要他的地契田产、高之谦要他的武功秘籍或者灵丹妙药，就是没想到高之谦居然要他离婚。

谢镖头的夫人红拂女，温婉贤淑，年轻时是名动边城的大美女，两人成婚已经二十五年，一直相敬如宾。

谢镖头疑惑地看着高之谦，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提出这个损人不利己的要求。

高之谦背着手，慢慢踱过谢镖头身旁，道：“你应该记得，二十七年前，咱们一起加入幽冥镖局时的情景，当时小红、你和我，就是在这座院子中相识的。”

此时，院中的一棵大槐树下，随风缓缓飘下一枚黄叶，黄叶轻轻落到地面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嗒”，然后又给微风吹拂得离地而起，跟着反复坠落、反复飞起、反复摩挲着地面，发出“咯...咯......”之声。

谢镖头看着这落叶，二十七年来的江湖夜雨之忆，蓦然涌上心头。

在回忆中，他没有既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高之谦开出的价码。他了解高之谦的为人，凡是高之谦想去做的事，那绝对是钱财不能淫、刀斧不能屈、贫贱不能移的。

沉默中，只听高之谦续道：“也许你忘记了，原本，小红是先跟我好的，后来，她父亲要她想办法，帮她弟弟买个宅子做婚房，而那时候我刚出茅庐，家里祖上十八代又都是庄稼汉，哪有钱帮她买房？所以，最后她就嫁给了你这位出生于将门世家的贵公子。”

高之谦的语音平淡如水，但是谢镖头却听出了一种咬牙切齿的恨意，他长长叹了口气，道：“老高，都二十七年过去了，何苦再为这些事纠缠呢？再说命运弄人，有些事，本就难分对错。”

高之谦冷冷一笑，道：“对错？哈哈哈哈，谢镖头，你心中会有对错吗？当年你明知小红正和我交往，却暗地里挖我墙角，把她约出去喝酒，然后趁机......”，说到这里，高之谦嘴角的肌肉一动，没有继续说下去，脸上却满是痛苦的神情，显然是回忆都了一段极为不开心的往事。他深吸一口气，平稳了下情绪，才道：“刚才你说得对，都已经二十七年过去了，此仇此恨，我今日不报，还要等到何时！”

说着，高之谦又桀桀怪笑起来，道：“谢镖头，你的座右铭不就是：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吗？现在小红已经人老珠黄，她对你还有什么价值？而且，她至今未给你生下一儿半女，所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以这个理由休了她，再去娶几名小妾，江湖上谁也不会说你的不是。你何必为了一个老女人，耽误了自己外甥的前程呢？”

谢镖头看着高之谦，道：“你对小红的恨意，真的这么深吗？你可曾想过，她要是被我赶出家门，以后的日子该怎么活？”

高之谦抬头望向院中的槐树，淡淡道：“那你们在结婚的大喜之日，可有曾替我想过，我以后的日子，该怎么过？”，顿了一顿，高之谦又道：“行啦，谢镖头，二十七年过去了，咱们三人的性子一直没变，小红始终嫌贫爱富，你始终见利忘义，而我始终有仇必报。今儿就请你痛痛快快给句话，咱们这笔买卖，究竟做不做吧？”

此时，几片发黄的槐树叶，又被风儿摘落，其中一片飞将下来，刚好沾到了谢镖头腰间的衣服。谢镖头伸出右手中指，轻轻把这枚落叶弹开，又思索了一番，终于开口道：“成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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