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京

春日里的阳光温暖和煦，入了夜却总是让人身上感到一丝凉意。

沈羡身着一袭湘妃色的襦裙，长长的拖摆落在了石阶上，她许久未来圣宸宫了。

马公公告诉她，圣上已经在殿内等了一刻钟了。

“公主殿下许久未回宫了。”看着马公公有些花白的头发，沈羡愣了一下，有些不敢相信马公公的年纪竟然已经这么大了。

不过她没多跟马公公闲聊，因为很快李公公就从殿内出来了，说是圣上让她进去。

沈羡颔首，跟在李公公的身后进了殿内，殿内燃着几只烛火，沈逸此时手里拿着本折子，也不知道那上面写了什么，沈羡只觉得他眉头皱的很紧。

“儿臣参见父皇。”没什么差错的礼数，颇为疏远的规矩。

沈逸抬头瞧着这个昔日被自己捧在手心里的女儿，不知怎的，这些年，他们的关系好像越发疏远了。

从什么时候开始呢？是从皇后病逝那日？还是他明知道有可能是淑妃动的手脚却毫无作为那日？

他也不记得了，只觉得沈羡一天天的长大，她那双琥珀色的眼眸里却极少在出现自己的身影。

“思弦来了，坐吧。”

沈羡闻言坐到了沈逸下首的位置，桌子上摆放着几盘糕点，全是她爱吃的，她淡淡瞥了一眼，并没有动筷子。

再次抬头，殿内就只剩下他们父女二人，李公公不知何时已经出去了，殿内大门紧闭，外面响起了一阵闷雷声。

要下雨了。

“今日永安侯上奏，称太子手握兵权，久而久之怕会起异心，思弦怎么看？”

沈羡抿唇不语，她只觉得崔骁平日里定是无事可做，才能日日盯着幽云，盯着沈临。

“皇兄已是太子，一人之下罢了。”

沈逸微不可闻的叹了口气，放下手中的奏折，看向沈羡面前没有动过的点心。

“朕记得，你最爱吃枣泥酥。”

“贪嘴罢了，难为父皇还记得。”

殿内安静了一瞬，沈羡没有抬头，却仍能感觉到沈逸那灼灼的目光。

“思弦，你可曾恨过朕。”

良久，沈逸的声音再次响起，他的眼神从沈羡身上挪走，转而望向了殿外。

看来今夜注定风雨交加，建恒十九年，也是这么个夜晚，柳还春伏在他的膝上，苍白的脸映入了他的眼帘。

她说:“就当臣妾求您，臣妾只求子女平安顺遂，圣上，看在咱们多年的夫妻情分上。”

沈逸闭了闭眼，抬手拨开了柳还春额头上凌乱的碎发，他听见自己说了声好。

沈羡轻笑了一声，直愣愣的看向自己盘中的糕点，“父皇是大明的君主，儿臣不敢恨您。”

“是么？”沈逸握着茶盏的手微微颤抖，“幽云出事了。”

沈羡神色一凛，抬头看向沈逸，诚然，这是进殿后她第一次正眼看向他。

那人身上还穿着朝服，想来还没来得及换下便一直在圣宸宫中处理政务了。

“是你皇兄身边的暗卫传回来的消息，镜儿递回来的折子全被拦下了。”

幽云到西京一路上要经过好几个关口，这些折子被拦在了哪想来是沈逸也无从得知了。

只是不知道是何人敢拦截当朝太子的折子。

“镜儿受伤了，暗卫说伤势很重，怕是不能再上战场了。”

沈羡抬手扫落了面前的茶盏，有几滴茶水溅在了她的裙子上，登时染湿了一片。

“什么时候的事？”

沈逸闭上双眸，有些疲惫的揉了揉自己的眉心，“暗卫是昨天夜里回来的，一路上被人追杀，回来时也是身受重伤……”

沈羡只觉得自己脑子里嗡嗡的响个不停，昨日夜里，从幽云到西京快马加鞭也要十多日，也就是说沈临可能在开春就已经受伤了。

甚至更早。

“思弦，朕这一生，亏欠了太多人了。”

“宸王府，国公府，你的母后……朕原本以为，坐在这皇位上，能保护自己想保护的人，可到头来，朕谁也保不住。”

“放眼朝中，已经没有朕可以信得过的人了。”

这还是自沈羡出生以来，第一次见到自己父皇那么颓然的坐在皇位上，这个高高在上的帝王，人到暮年身边却连可以信任的人都没有，想来也真是讽刺。

“朕知道这些年你在暗地里调查什么。”沈逸睁开双眼，视线再次落到了沈羡身上。“正如你所知道的那样。”

沈羡放在膝上的双手握紧又松开，强忍着自己内心压抑着的怒火，“父皇是想让儿臣带兵前往幽云？”

“你外租年纪大了，朕不能再让他上战场厮杀了，况且西京近卫司……西京近卫司绝对不能落在旁人手中。”

这是大明都城的最后一道防线，亦是不知多少被埋葬于地底秘密的棺材板。

“父皇既已安排好了一切，儿臣自然不能抗旨不遵。”

一道闪电划破了天际，惊的御花园的鸟四处逃窜。

“趁着天还未亮，尽快出城吧。”

沈羡起身，冲着沈逸行了个跪拜大礼，“今日一别，来日或许便是阴阳两隔了。”说到这，沈羡不经意间嗤笑了一声。

“儿臣素来不怕死，只望父皇能照顾好渊儿，毕竟这也是母后的遗愿。”

沈逸身上的龙袍早已被他的双手抓的褶皱不堪，手背上隐隐冒出了青筋，“思弦，早去早回。”

“儿臣遵旨。”

圣宸宫的大门再次被关上，马公公见她出来急忙上前来递伞，沈羡来的时候天虽阴着，却没下雨。

“殿下，殿下，当心着了风寒。”

沈羡抬手挡了一下，示意他不必撑伞，侧身又看了眼圣宸宫，殿内依旧燃着那几盏烛火，只是烛火太暗了，她站在这早就看不见沈逸的身影了。

“公公，还得劳烦您帮个忙。”

马公公闻言急忙摆手，“殿下折煞奴才了，殿下尽管吩咐，奴才定然尽心尽力。”

沈羡转过身，看着愈下愈大的雨，声音也如同融进了雨里去。

“还望公公能照顾好父皇。”

马公公张了张嘴，顺着沈羡的目光看去，不远处是高耸的围墙，在外面是暗流涌动的西京城。

“是，奴才定然，定然照顾好圣上。”

沈羡点了点头，抬脚走进了雨里，任凭身后马公公如何呼喊都在没有回过头。

雨水顺着她的脸颊滑落，涌进了她的衣裳里，沈羡只觉得自己眼前越来越模糊，想来是今夜的雨太大，模糊了她眼前的路。

“小殿下？小殿下？”初一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沈羡的思绪被拽回，只听初一问道:“小殿下真的不跟公子说一声吗，这一去怎么也得半年之久……”

“不必了，走吧。”身上的襦裙早已换掉，沈羡一身劲装，长发束起，身上披着一顶蓑笠，半张脸都被挡在了帽檐下。

如今已经子时过半了，她得先去秦淮，外祖的亲信在秦淮，她得去秦淮同那十万大军一同前往幽云。

皇兄还在等她。

沈羡吸了吸鼻子，身后跟着的是她身边的暗卫，她将初三初四留在了沈渊身边，将小七留在了公主府里。

“时候还早，你不去见见花蕊？”

初一闻言闹了个大红脸，知道沈羡在打趣他，他也不恼，只是嘿嘿一笑，“殿下都不回去见见公子，属下也就不去了。”

她何尝不想见，只是宋谌前些年受了伤，身子越发的不好，若是知道她要去幽云，定是要陪着她一同去的。

她不想让宋谌在为了自己和皇兄奔波了。

“那，走吧。”

最后瞅了眼西京的城门，上面洋洋洒洒的三个大字，听闻是高祖皇帝亲自提的字，沈羡摸了摸下巴，仔细端详了会儿，依旧觉得丑极了。

“秦淮那边是淮安王的地界，我不曾见过淮安王，不过听说早年他同宸王交好，也不知道好不好说话，万一不放咱们进城，我可就只能带着你们几个去幽云了。”

“殿下放心，我们几个就算拼了命，也会保护好殿下的。”初一拍了拍胸脯，他一向对自己的功夫有信心。

沈羡笑着摇了摇头，“拼命就不必了，等打完仗，咱们可得一起回来。”

“是，属下听殿下的……殿下，殿下！是公子。”初五大声嚷嚷着，勒住了缰绳，不知何时宋谌站在不远处的亭子里，旁边倚着一把油纸伞。

沈羡骑在马上远远的看着他，显然没有下马的打算。

“殿下是要不辞而别吗？”

宋谌的声音传过雨水，字字落在沈羡的耳中，沈羡张了张嘴，握着缰绳的手一松，翻身下马。

“宋公子，这风雨交加的，你怎么在这？”

宋谌没答话，拿出帕子递沈羡擦去了脸上的雨水，“何时回来？”

“怎么宋公子舍不得我？”沈羡眉毛微挑，心情大好，“待西京下第一场雪的时候，我便回来。”

“那，微臣就在西京，等着殿下回来。”

“好，你且等着，等我回来，定要让父皇把西京近卫司交给你。”

宋谌不甚在意的笑了笑，他想要西京近卫司的权，无非是想查当年父母离世的真相罢了，如今已

然过去十余年，就算有些什么蛛丝马迹，想来也无处可查了。

“微臣预祝殿下，凯旋而归。”

沈羡跨上马，冲着宋谌喊道:“早些回去吧，更深露重，当心着凉。”

直到那一队人马再次融入到月色中，原本站在亭子里的宋谌总算是有了动作，拿起立在一旁的油纸伞，撑开走进了雨中。

“一定，要回来。”

西京城一处院落内，雨后空气里夹杂着泥土的味道，身着月白色长袍的男子坐在院子里，手臂上缠着一只青蛇。

有人从院外进来，原本平静的水坑溅出了水花，来人骂了一句什么，接着道:“昨日夜里，明曦公主带着一队人马出城了。”

身着月白色长袍的男人淡淡的应了一声，抬手逗弄起自己胳膊上的小青蛇，“慌什么，老皇帝如今像那笼中受惊的鸟，怕是谁也不信了。”

“那他还让明曦那丫头带人去幽云？就不怕她同沈临一同反了？”

“呵。”男人的笑中带着几分慵懒，“沈渊和宋谌可还在京城，你以为老皇帝会真放心让沈羡去幽云？”

来人似乎松了口气，坐在了一旁的椅子上，

“你说，若是沈临知道了当年的事，真的会反吗？”

“反不反有什么要紧？只要他敢回来，这顶帽子，终究是要扣在他头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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