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五

接下来的两天，林绰像是姐姐的小狗，被牵着在小镇上四处溜达，姐姐几次想带他去镇上最大的饭店吃顿好的，都被他拒绝了。29岁的林绰撒娇对姐姐说：“我只想吃姐姐做的饭”，姐姐开心得像吃了糖的孩子，美滋滋地一日三餐地做着。

在这期间，林绰按惯例给母亲、远在澳大利亚利亚的舅舅一家发送春节拜年邮件，都是形式大于内容的程序性事务，而且无需无需查看邮件的回复内容。今年他没给谢佳怡再发送邮件，而是在从北京出发前，当面和她、刘为民提前拜年，刘为民还特意问了他的返程时间。他离岗放假属于比较晚的，公司已经没有几个人了。

他唯一认真发送的拜年邮件，是给亦父亦兄的林耀新，邮件里通常会赘述新年自己的打算，也想听听林耀新的意见。

林耀新已年近花甲，性情愈发不徐不疾。林绰并不常常和他联络，一年之中春节的邮件是两人之间默契的象征。除此以外，从8年前林绰开始工作后，每年林耀新的生日会固定收到两瓶自己爱喝的白酒。今年的邮件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都是事业规划路径的想法，唯一不同的是林绰告诉他，今年的春节是在老家度过的。林耀新甚感欣慰，林绰终于回家了，但他更盼望着这个小本家尽早成家，三十而立，他现在缺的就是一个自己的小家了。

航班是初四一早的头班飞机，林绰最晚初三晚饭后就必须出发。担心弟弟夜里开车不安全，姐姐没留林绰非吃了晚饭再走，而是把午饭推迟了。小鱼嘴里嚼着饭就趴在林绰肩头睡着了，这个小姑娘这几日天天黏着林绰，举高高、手臂秋千、骑墙头，林绰的体能满足了小鱼的娱乐活动。林绰也没料到自己对小孩子这般有耐心，他应该是喜欢小孩的，尤其是软糯灵动的女娃娃。

回到北京家中的第一件事情，是给姐姐报了平安电话，这在过去是没有的，无人记挂的日子里，也无需与人交代些什么。挂完电话，他就换上跑鞋去附近的公园跑步。这两天日日饱餐熟睡，又被小鱼环身左右，这每日10公里的定额都欠下了，常年锻炼的人一旦停下来几天，个个都是浑身不自在的。春节假期应该不会有什么要紧的事情，他就没带手机出门，等他回来的时候，发现有来电。

林绰没在北方过过年，压根不知道什么是破五。刘为民邀请他去自己家里的时候，说了一句“你也不是老娘们，串门没啥不祥的，明天早点过来包饺子”，他也没闹明白是什么意思。

刘为民的家在公主坟往西，林绰过去从未来过这一带。北京的地名里带“坟”的不少，公主坟算是其中鼎鼎大名的一个了。这一带部队大院和部委家属院连成一片，刘为民的家就在一栋四层楼房的第二层，也是没有电梯的。

正月里空手去肯定不合适，林绰买了点水果，这年头没人爱吃什么糕点了吧，水果还是老少皆宜的。觉得有些单薄，他想了想，刘为民不抽烟但喝酒，他从酒柜里挑了两支葡萄酒一并带上。这是最近第二次给人准备礼物，第一个是小鱼的玩具，颇受孩子的喜爱。林绰也察觉到自己的变化。

找到刘为民家里的时候，比约定的时候早了5分多钟，林绰打算在楼下观望等待一下，掐着点上楼。二层厨房的窗子突然打开，只见刘为民向他招手示意赶紧上楼。

刘为民亲自开门迎接林绰，保姆接过他手中的水果和葡萄酒，刘为民把他让到客厅，他的老伴坐在客厅，不过是在轮椅上，目光有些凝滞。

“以为你是带着嘴来的，没承想是带着手艺来的”，刘为民没想到林绰这个南方孩子擀皮包饺子都在行。

“小时候在外公，哦，姥爷家”，林绰怕刘为民不理解南方的称谓，“看着挺新奇的，就跟着学”，这套本领的出处准确来说，是师承黄福生，外公平反后第一个硕博连读的大弟子。林绰属于心灵手巧的，这些学得很快，而且有模有样。

“也是北方人呗，那怎么能不知道破五呢？”刘为民有点不解。

“春节没在北方待过，每次暑假回南方前会包饺子”，林绰脑子里会浮现当时的一帧帧画面。

“讲究，上车饺子下车面”，这话林绰听过，外公和黄福生都说过。“给你讲讲破五吧”，刘为民耐心地开始讲解。

“正月初五是财神爷的生日，破五就是接财神，干咱们这行的，就靠财神爷罩着”，刘为民说完自己也笑了，“也有说是叫赶五穷，具体记不住啊，反正就是趋利避害”，“破五就送年了，今天过完，万事就该回到除夕前了”。

保姆开始煮饺子的时候，刘为民和林绰坐下闲聊。“昨天到的？怎么不多在家待几天？待不住？”，刘为民垫了一句闲话。

“票不好买，也不能耽误开工”，林绰也垫了句闲话。

刘为民从第一次见到林绰，就觉得一个那么小就出国，留洋这么久，而且不论是学历背景还是工作履历都如此出色的人，没有半分高人一等的漂浮感，反倒有些超龄的沉稳与踏实。当他听到赵赫提及林绰坚持自己出钱购置家具家电时，并不意外。

“听你刚才的话头，小时候在北方待过？”

“嗯，在外公家过了几个暑假”，林绰还是不习惯喊姥爷。

“北方什么地方？”，刘为民走南闯北的，什么地方都能聊几句当地风土人情的闲话。

“北京”，林绰只来过这么一个北方城市。

“当时住哪儿？”

“海淀”

“海淀大了去，我这儿也属于海淀。”

林绰犹豫了一下，说出了那个地名。刘为民马上就明白了，似乎也更理解林绰这个人。

“姥爷是教书先生？”

“嗯，教经济学的。”

刘为民的脑子嗡了一下，“认识黄福生吗？”

外公平反后到离世前，硕士加博士一共招生7个人，虽然林绰并不记得所有人的名字，但黄福生肯定是知道的，那三次来回都是黄福生接送的。

“估计他未必记得我了”，林绰觉得没必要隐瞒。

“你等等”，刘为民抓起手边的电话，“老黄，我刘为民，我这儿有个你认识的人”，刘为民故意卖了个关子。

“咱俩共同认识的人，太多了，不稀奇”，电话那头的黄福生不以为意。

“林绰，知道不？”

黄福生能不知道吗，这是恩师的外孙。恩师临终前，委托他变卖房产，不就为了给这个外孙留一笔教育基金嘛。他记忆中的林绰，是个长相清秀的小孩，聪明伶俐，学什么都快，总爱缠着他问东问西。手也巧，包饺子的面团可以捏出小兔子，用水彩笔上色后还送给过他。是不是快有二十年没有听到这个名字了，最后一次见面已经是上个世纪的事情。

“你怎么认识的”，黄福生声音有点激动。

“我俩现在同事”，刘为民没有用下属这个词。

“他回国了？”这是黄福生没想到的，恩师的两个子女都出国了，老大举家去了澳大利亚定居，林绰母亲改嫁的对象是个瑞士籍华人，她去国外也有些年头了。

“你这不是废话吗，就在我身边，聊两句不？”，没等黄福生回过神，电话里传来了一个年轻人的声音。

“福哥哥”，这个久违的称呼，黄福生恍如隔世。

“哎”，黄福生应了一声，“平石，好久不见！”

林绰眼眶热了，这个表字是外公取的，他以为只有他自己记得，这世上再无人记起。

母亲取名时，单名是大势所趋。当外公问他有个表字可好时，什么也不懂的他，居然爽快地答应了。林绰喜欢对称的东西，三个字正好是个对称结构，“林平石”，笔画极其简单，小孩子一学就会。寓意取自“却是平流无石处，时时闻说有沉沦”。有了这个表字以后，林绰煞有其事地告诉黄福生，古代人都是以表字相称，央求他以后就这么称呼他。

“什么时候回国的？”

“春节前，刚到。”

“我人在外地过年，回去，我们聚聚。”

“好，给您拜年，福哥哥。”

放下电话的黄福生，开始搜寻脑海中那个孩子的点点滴滴。印象最为深刻的画面，是夏天傍晚，林绰躺在院子里的摇椅上，恩师坐在带靠背的小椅子上，给他摇着扇子讲故事。很多故事，黄福生也是头一次听，所以他兴致盎然地加入其中。

刘为民没有料想到两人如此深厚的情感，他看到林绰眼中有光。黄福生是他多年挚友，学问大人品好，和他恩师一样，是个受人尊敬的大学教授。

“吃饺子吧，一会儿该凉了”，刘为民想缓和林绰的情绪，赶紧打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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