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兰茜（四）

许许多多初生之子都是晚上啼闹不休而白日里睡得昏天黑地，但小伊达的习惯从不曾把这个家庭的生物钟弄到颠倒黑白、昏天暗地，每晚很早睡去，除非夜半时分需要吃奶，否则不到天明不会哇哇大哭。但半夜时分，宏韬睡不着觉，有时是突然从噩梦中醒过来，睁着眼睛看窗外映照进屋子的夜色直到天明，他躺在原处一动不动，像熟睡中，当小伊达需要喂奶时，便迅速爬起来弄。这样持续有两个月之久，即小伊达出世又过了八个月，是同年冬天，兰茜永远也不可能忘记，那天清早醒来，她下意识地摸摸身边，床是空的，宏韬不在，她穿着睡衣走出卧室，窗景映出飘了雪花的街道和庭院，银白点染如画，寒冷的冬景在玻璃上格外耀眼，屋子暖和如春，但没有宏韬的影子。

宏韬走了，像舒珊从相框中离开乔治那么突然，不同的是他在伊达和父亲的遗书中选择了后者带着一道离开，也在茶几上印了离别信而已。

突然。

兰茜的世界山崩地裂，好不容易堆砌起来的幸福瞬间坍塌，连碎片都被飓风卷得无影无踪。兰茜呆呆地握着那几张除了表示遗憾，把满心愧疚印在上面就相当于一无所有的信纸，就像宏韬曾经握着他父亲的遗言般无所是从地僵直仰靠在沙发上，“是呀！是上天在惩罚我啦！”她的自说自话在每个人都会找的借口中拈来这句，但这种自欺欺人的方法安慰不了她的理智，她的头脑越来越清醒，她没有可以受到惩罚的地方。“屋外正飘着雪花，亲爱的丈夫一定是被这雪花卷走了，”兰茜比什么时候都振作，也许是太过于突然的原因。“是呵！宝贝女儿已经哭得不成样喽！”说着，兰茜把信纸丢进宏韬走时抽掉那份遗嘱的空缺里面，走回卧室，抱起伊达，把胀满奶水的乳头伸进她嘴里。

虽然她笑着，满不在乎的样子，可宏韬毕竟是走了，她心里清清楚楚。

起初，兰茜请亲戚朋友帮着，大城小镇，只要熟悉的地方，能想得到的去处都挖空心思地寻了好几遍，也去问过与他一起医药研究的郑院长，没过多久，医院的惨案便发生了，郑院长被肖长河残忍杀害，似乎仅有的线索都因此而断了。兰茜终于面对了这一现实，最后干脆表里如一地承认宏韬早已经死翘翘的，她毫不客气地用这种语气，想证明自己对宏韬的恨，从而也就可以坚决否认每个月都在银行账户上增加的一千元钱是宏韬留给母女俩的又一恶作剧，虽然宏韬在兰茜已经称作“宏韬的遗书”的那些信纸里面有说到每个月会给那账户上增加一千块钱抚养金。其实如果兰茜相信了那些钱是来源于宏韬，会对宏韬更加恨之入骨，想用金钱赎出良心所犯的罪恶，只是在借金钱之名掩饰良心上的自私。兰茜死心了，也就死心踏地抚养自己身上掉下来的那个宝贝。“男人有什么大不了的？没有男人真还天塌下来不成？”因此她比以前更卖力地生活，等小伊达一岁生日过后，她便让母亲帮着带孩子，自己依然回到原来的公司，工作认真勤奋远胜原来，其实最大的愿望是让伊达过得像个小公主。至于那每月都按时如数增加的钱，兰茜分文未动，那些数字仅仅是数字而已。

她不再提起宏韬，甚至就认为她和女儿的世界中根本从来都不曾有个这样一个男人，而伊达，在母亲的怀抱里是快乐的天使。

她们的生活充实愉悦，虽不富裕。

宏韬的母亲也为儿子伤透了心，她想念儿子的心比兰茜想念丈夫的心冷静，却也更持久而凄凉，没有老来伴，女儿的身影还没走远，如今又失去独子，尽管兰茜对他照料得无微不致，远远胜过“那再好没有的姑娘替教会服务的志愿，”倘若巴尔扎克看到兰茜照顾母亲的那种体贴，不会觉得迦玛小姐对教区委员的服务有什么好的地方 。但老人隐藏着的另一半心依然是空的，中年丧夫，老年失子，这样的震痛又何以能填补？

伊达三岁生日过后的第十五个星期，也就是宏韬的母亲在六十四岁生日过后的第三个周末，突如其来的寒热把这个老人击倒了，兰茜立即向公司请了假，和女儿每天寸步不离地守在病房里面，送饭递水，招呼前来探望的亲戚，把倒在病床上的母亲照料得十分妥帖。老人家也算是十分幸福的了，晚上握着打着灯笼也再找不到的媳妇和孙女的手说东道西地拉家常，脸色红润，身体恢复如初，活像又回到半百人生，在医院住过的一个星期，和家里别无两样，三代人用欢乐把病房妆点得其乐融融。午夜过后，护士最后一次查房，发现全病房的人都安然入睡，小伊达头枕在奶奶怀里，蜷缩着双脚，玩得尽兴而疲倦的孩子偶尔从嘴角吐出几声梦呓。兰茜侧靠着从家里搬来的躺椅，秀发从椅背后面垂下去，在离地不远处卷成最后一圈浪花，黑而亮。其实老人家并没有入睡，她的手抚在小伊达背上，目注兰茜诣入谧乡的睡容，似一涟荷池，平静美丽，她心绪繁杂却空空如也，像在思索什么却又什么都回忆不起来，往事在她的世界开始泛白，白玉兰花瓣飘浮，轻畅舒缓地洒落成纯洁的天堂。

第二天清晨，当一切都睡眼惺忪地醒来，老人却永远静静地进入了梦乡。

“呵呵！上天真会开玩笑，”兰茜紧紧抱着女儿的头，把她整个儿埋进自己的怀里。

“妈妈，奶奶……离……开了，”小伊达泣不成声。

按老人的遗愿，葬礼办得十分简单，当日，兰茜就把讣告发出去了，“这或许是找回宏韬最后的机会啦！”其实兰茜一直深切怀念着丈夫，她想，要是宏韬知道母亲去逝的噩耗，定会不顾一切赶回来，如果他不是像自己说的那样“死翘翘”了的话。于是她把讣告散发得非常远，很多弯得不能再弯的亲戚都知道了或许是几代没相往来过的某位表表表表姐已经悄然长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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