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脸面

备战高考的路是拥挤的，也是孤独的。

燥热的教室里，头顶的风扇吱吱呀呀地转着，吹出的微弱热风不够几十个学生瓜分，他们一手奋笔疾书，一手拿着纸制折伞用力地扇着，即便如此还是无法阻止汗水落进眼眶。随手一擦，目光依然紧紧追随着老师在黑板上划下的条条印记，生怕它们在下一秒就会消失。四十分钟的课堂一眨眼就成为了历史，十分钟的课间少了很多喧闹，老师们的办公室挤满了疑惑而焦急的学生。每一次月考之后，李清乐都会冲到班级排行榜前，那掉车尾的排名让她的自尊心无处可藏。她不甘心地翻出试卷把所有可能是不小心丢的分一点点扣出来，心虚地加在总分上，这样总算给自己找回了一点安慰。

为了让自己的排名再往前一点点，每天中午放学时候，她都会继续看书学习。等到别人都走了，她才飞快地跑到校门口买一份盒饭拿回教室，继续边吃边看书。中午寂静的教室让人昏昏欲睡，她又拿着书跑到田径场上站着背书，诺大的校园里回荡着着她的读书声，毒辣的阳光无情地炙烤着她，汗水顺着后背不断地往下落，她只能逼迫自己读得更大声。

等到她声音沙哑了，也就差不多到了下午的上课时间，跑到厕所泼一把凉水，踏着铃声走进教室，又投入到紧张的课堂学习中。下午放学之后，吃完饭，她会静静地坐在操场边，看着同学们在微风斜阳里嬉笑打闹，享受这短暂的宁静时光。晚自习结束已经是十点半，回到出租屋洗漱完毕，她开始检查自己这一天的作业完成情况，回顾背诵过的知识，做一天的查缺补漏。很多时候到了凌晨一两点她才躺在了床上，在进入梦乡之前她甚至还会因为忘了某个知识点再爬起来翻书。她如此得忘我，让妈妈不禁有些害怕了起来。

“妹儿，别学那么晚，该睡觉就睡觉，睡好觉才有精神学习啊。”

“你这么学，身体会受不了的。”

“这孩子是学魔怔了吧！”

爸爸看她的眼光稍微柔和了一些，言语也不再那么生冷。但是，魔怔？还远着呢。她只是想把那些失去的时间尽量找回来而已。

时光待她不薄，高考成绩出来的那个凌晨，她坐在熟悉的“寻梦网吧”里。电脑上高考查分系统就摆在她面前，她的心砰砰跳着，半响不敢点开，最好的最坏的结果在她脑海里出现了一次又一次。当她用颤抖的手指输入准考证的最后一个号码时，屏幕面前出现了无比鲜艳的“560”，她惊叫出声。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退出了又进入，没错的，就是“560”！这样的分数对于一个文科学生而言不是什么高分，可是对于李清乐来说，已经是她难以想象的惊喜。这一年她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成绩从接近四百，到四百多，最后徘徊在五百上下。

她泪眼模糊地拨通了妈妈的手机，努力地克制住自己颤抖的声音。

“妈，成绩出来了，560。”

“多少？”

电话那头，李清乐模糊听到了爸爸在小声地询问妈妈。

“560。”

“560？嗯。这能考哪个大学？”

电话那头的声音没有她想象中的激动，平静中带有一些失落。她还以为爸妈也会像她一样激动，他们肯定会夸她的呢！560怎么了呢？有那么差吗？考不上大学吗？她想起来还没有人和她说过关于大学的事，说来可笑，她竟然还不清楚贵州省内都有哪些她能考上的大学。废寝忘食了一年，以为就要到彼岸了，临到终点却发现连“岸”在哪都找不到。她开始着急起来，爸妈什么都不会，要是爸妈也读过大学就好了。她把希望寄托在老师身上，忐忑地等着班主任通知去学校填志愿。

来到班主任的办公室，她傻眼了，那么多同学都在。他们围着班主任，兴奋地分享着自己的高考分数，讨论自己的理想大学，班主任也热情，耐心地指导着他们填报志愿。李清乐坐在他们旁边，迟迟不敢开口。和同学们相比，她的分数有些说不出口，更不敢主动找老师。她清楚地记得最后一次跑操的时候，她和同桌并排站着，班主任走到她们面前，笑呵呵地询问同桌的理想大学，他对同桌说她的希望很大，让她再加把劲冲刺一个重点大学。李清乐在旁边听着，隐隐有些期待班主任也能问问她，可是她分明看到班主任在瞥到她的一瞬间收起了笑容，一言不发地走了。是啊，同桌是那么听话认真而且学习很好的学生，她呢？

实在怪不着班主任用另一幅面孔对她，毕竟老师也曾想拉她一把，是她自己葬送了机会。呵呵，这就叫自食其果吧。办公室里的学生越聚越多，她害怕别人会来问她的成绩，一种莫名的羞耻感催促着她。胡乱地搜索着贵州的大学，眼花缭乱，那些重点大学她是压根不敢看的。又查询了一番省外的，什么都不了解。她想去省外，想到爸妈，她又放弃了这个念头。凭着搜索到的碎片信息和直觉，她选了两个省内二本院校作第一第二志愿，选一个省外二本院校作第三志愿。她听说过滑档的案例，她不敢赌。可是，志愿填写好了，她不想提交，她不甘心。

“你把这个学校作第一志愿啊？”不知道班主任是什么时候来到她身后的，左右看了一下，确定他是在和自己说话之后，她激动地“嗯”了一声。想问老师可不可以，可是又张不开嘴，只是不好意思地咧嘴笑笑，盯着老师。

“你考了多少分？”

“560。”

“嗯。”

她以为老师会指导她，结果老师只是笑着点点头走开了。

老师也觉得560分很低吗？她的心沉到了谷底。算了，就这样吧。她回过头迅速点了提交，起身离开了老师的办公室。

没有人问她填了什么志愿，好像只有她自己当回事。

填完志愿，她依然没有回家，那些三姑六婆的“关心”是她想想就觉得头疼的地步。在高考结束那天她就在电话里和爸妈说得很清楚，没有拿到录取通知书之前她是不会回家的。她又在县城里找了份暑假工，一来消磨时间，二来一旦真的大学无望，那么她也不用回家问爸妈要出门打工的路费钱了，她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等待没有落空，大学的录取通知书还是送到了她的手里。虽然只是一个二本学校，在李清乐眼里却也无比珍贵。她一遍一遍地翻看着那份色彩艳丽的录取通知书，一个字一个字地阅读着入学须知，还有一张银行卡。她想着，要是她不曾肆意放纵自己，会不会有更好的大学录取通知书送到她手里。算了，现在想这些没有什么意义。

“要不要给妹儿也办个升学宴？”

当她拿着录取通知书回到家的时候，妈妈的脸上也露出了久违的笑容，她开心地询问着爸爸。李清乐也在等待着爸爸的回答。爸爸没有接过话茬，只是把录取通知书拿到手里翻了翻，又放下了。

“算了吧，又不是什么重点大学，没有办的必要。”

呵，她就知道，不是清华北大怎么能入得了爸爸的眼。

李清乐眼眶一红，低下头去。中午的阳光还是太热了，额头的汗水已经顺着脸颊缓缓流下，她不敢抬手去擦。今天的木板凳格外咯人。

“你什么意思？我们妹儿好不容易考上了一个大学，你还挑上了？”妈妈像炸了毛的猫似的怒了。

“哎呀，你看嘛，我二姐家的小鱼都考上航空大学了。她就考上一个二本学校，有什么好办的。”

“你拿二妹家小鱼和我们妹儿比，那能比吗？人家小鱼从小就有爸妈在身边陪读，什么都不用做，一天到晚学习就行了，要什么你二妹就给买什么，什么平板，电脑全都有。我们妹儿呢？从小不点的时候我们就把她丢在家里，和一个免费打工仔差不多，一有活了，你妈就让她这家帮两天那家帮两天。要什么没什么，想要几块钱买一本本子，你妈还要把她骂一顿。

好不容易等到我们回来了，一个小姑娘家又自己去县城读书，给你要个生活费，你动不动就脸不是脸，鼻子不是鼻子的。你是辅导过她几次作业？你给她去开过几个家长会？你认识她的几个老师？你连她的教室在哪都不知道。你这么会比，你怎么不拿你和你二妹二妹夫比。老子忍了你很久了，老不死的！”

看见妈妈大动肝火，被战火波及的奶奶垮着脸想说什么，又不敢出声。爸爸连忙打起哈哈：“哎呀，你看你这个人，我又不是说一定不办。”

妈妈没有打算给爸爸台阶下：“你给老子少来这套，老子和你过了半辈子了，你抬什么屁股要拉什么屎，老子还不知道。我告诉你，我妹儿能考上大学，全靠她自己。往上数三代，你李家出过一个大学生没？今天，我妹儿给你李家考了一个大学，你但凡有点良心，都该去给你家祖坟上一柱香。你还挑上了！没有那个命，眼睛就别看那么高。有本事你去考，老子看你能考上清华还是北大！”

妈妈一顿输出，爸爸哑口无言，只得换上一副嬉笑的脸着朝李清乐眨了眨眼。

奶奶看妈妈的火没有消停的意思，也连忙笑哈哈地说：“哎呀，好了，你们俩口子别吵了。娃儿有本事考上大学，不管什么的。摆几桌席，也是好事！我就说我们乐乐会有大出息的。”

李清乐看见奶奶那一脸的慈爱，觉得好笑。

妈妈的气消了一些，冷哼一声：“老子管你们办不办，我给我家妹儿办！”

“哎呀，办办办，我这就写请柬！”

爸爸败下阵来，起身出去了。奶奶瞅准时机也溜了出去。

妈妈看着门口，突然笑了起来：“噗，又去给她那几个姑娘通风报信去了。不管他们，妹儿，咱们办咱们的升学宴。”

李清乐的升学宴如期进行，只是和别人的大操大办不同。爸妈只是邀请了亲朋好友以及同村的人热闹一番。作为升学宴的主角，李清乐可谓是受尽关注，那些吹捧像不要钱一样围绕着她。

三姑看着她，似是夸奖又带点失落：“有出息！不像你表妹那样，哎……”

奶奶接过三姑的话茬：“那是，我们乐乐从小就听话，小的时候就很喜欢学习。有一年她爸妈回家来过年，在外面哇哇哇吵了半天，她愣是没出来看一眼，就埋头看她的书哈哈哈。”屋子里哄然大笑，李清乐浑身不自在，她果然还是适合待在安静的地方。

酒过三巡，客人已经走得差不多了，就剩下了一堆亲戚和同村的几个人，不知道是谁起了头：“哎，乐乐，你是大学生，你来看看你大伯写的这个字怎么样？你也来给我们露一手，和你大伯比一比，让我们也看看大学生的实力。”

这可是戳中李清乐的死穴了，从小就没有好好练过字的她，两眼一黑，要是谁能把她一巴掌拍晕就好了。硬着头皮，她走到屋子中间的那张桌子面前，直愣愣地看着摆在桌子上的几张纸。

大伯拿着笔，一脸谦虚地摆摆手：“哎，我哪能和大学生比。”话是这样说，他还是把笔递给了李清乐。“让乐乐给我们写几个字瞧瞧。”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李清乐只能接过笔，依葫芦画瓢，照着旁边大伯的字描摹了一遍。简短的几个字写完，李清乐的脸直发烫，屋子里陷入了一阵沉默。

几秒钟之后，大伯打破了沉默：“哈哈哈乐乐这是紧张了。”

接着，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地打着哈哈。

“你别说，乐乐写的字有几分像她大伯。”

“这孩子以后肯定会有大出息的。”

这些生硬的吹捧比骂她还难受，更让她冷汗直冒的是爸爸变得难看的脸色，她又给爸爸丢脸了。接下来的时间，不好过了。那些人察觉到爸爸的不高兴，都陆陆续续地找借口走了，只剩下了他们一家。

“乐乐，都说你是大学生了。这个字应该是大学生写的吗？”李清乐揪着衣角不敢接话。爸爸坐在高凳子上，她坐在爸爸面前的矮凳子上，电灯下，爸爸高大的影子笼罩着她。

别哭！千万别哭！

突然，爸爸拿起桌上的笔用力地在纸上刷刷刷地写下了几个字，把笔一扔，啪！一下把纸拍在李清乐面前：

“看看，这是你老爸写的字，你这个没有读过大学的老爸写的字和你写的字相比，怎么样？”

爸爸浓重的酒气直逼向李清乐的脸庞。她不敢抬头，她见过爸爸的字，都说字如其人，爸爸的字和他不修边幅的糙汉形象却是大相径庭。爸爸的字可谓是笔走龙蛇，粗犷又不失俊逸，远远不是她那小学生字体能比的。

李清乐的脑袋又垂下去了几分，爸爸并不打算放过她，点起一支烟，自顾自地又倒了一碗酒，慢悠悠地抽着烟喝着酒，似笑非笑地盯着她。

“我说，你差不多行了。”还是妈妈开了口。

“行了？我前几天就说了这个升学宴没什么必要办，是你大吵大闹要办。现在办好了，你姑娘今天晚上是出尽了风头了。把我李勇的脸也丢尽了。”

紧张的气氛弥漫开，战火的硝烟又一次让家中的空气变得稀薄。大哥赶紧笑嘻嘻地安抚爸爸：“爸，你别这样说，也没谁规定大学生就必须要写字好看啊。你管别人说什么，咱们过好自己的日子就行了，你喝醉了，去睡觉吧！”大哥站起来就去搀扶爸爸。爸爸把酒碗猛地砸在地上，酒碗四分五裂，

“你们当然无所谓，他们笑话的是老子，是你们的老子！”

“爸爸，我错了。你别生气，我以后一定好好练字，不会再让你丢脸了。”李清乐噗一下子跪在爸爸面前，哽咽着连忙道歉。

爸爸的怒气没有消退半分，抬脚就要往她身上踹，被哥哥姐姐拦住了。奶奶一把把她拉到一边，嘴里不停地嘟囔着：“酒疯子！”屋子里乱作一团。

“你们放开他，他今天敢动妹儿一根汗毛，我宰了他！”妈妈抄起柜子上的一把菜刀，咣当一刀砍在桌子上，她怒目圆睁，狠狠地盯着爸爸。爸爸顿住了，酒醒了不少。

“老子看你是马尿喝多了，你给我动妹儿一下试试！”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发什么疯。你不就是因为你二妹家小鱼考了一个重点大学，今天晚上再看见你那些哥们儿个个过得光鲜亮丽，你心理不平衡！你也不想想，别人家老人行善，大人能干，孩子出息，日子当然过得红红火火。

而你李家为什么奔波劳碌半辈子还是这副鸡飞狗跳，穷困潦倒的鬼样子，就是德行不好，鬼看到你家都绕着走。你的脸不是在我妹儿这儿丢的，是在你李家的根上丢的。你李家，除了长了一张嘴，天天出去和别人吹嘘自家家大业大，还有什么能耐？花天酒地，拈轻怕重，只会窝里横的东西！我妹儿能考上大学，那是她奶妈家积的德，是她自己争气！只有无能的父母才会在孩子身上找脸面！你又给哪个子女挣脸面了？”

妈妈好像是要在所有人面前把她过去几十年的怨气全部宣泄出来，开口就没有停下的意思。“你以为你那些哥们儿会在意妹儿写的那几个字？说到底，能成为他们笑柄的只有你这个无能狂怒的父亲，要让他们看见你这副疯样儿，不得戳断你李家的脊梁骨。活了这么几十年，还没见过谁家爸爸觉得自己孩子写不好几个字就能丢了他的脸面，只有你李家的脸面才这么廉价。净干一些遮脸漏屁股的事儿！”

妈妈一席话把爸爸的面子扯得粉碎。爸爸梗着脖子，不再吭声。看到他那副吃瘪的模样，大哥二哥都使劲儿朝妈妈眨眼睛，示意她火候够了。妈妈心领神会，愤愤地丢下一句“再发疯，老子去把你李家祖坟剖了！”拎起菜刀往桌上一扔，一屁股坐在了凳子上，恨恨地喝起了酒。

“爸，我扶你去睡觉吧。”

大哥二哥一左一右扶着爸爸进了里屋，姐姐瞪了一眼妈妈，瞥一眼李清乐，冷冷地对奶奶说道：“奶奶，我们去睡觉。”

“哎。乐乐，走，和奶奶，姐姐一起睡觉去。”

“妈，妹儿今晚和我睡。”

奶奶没再说什么，跟在姐姐后面走了。

躺在妈妈怀里，李清乐满是歉意：“妈，对不起。”因为她，爸爸又生气了，爸爸妈妈又吵架了。“傻瓜，和你无关。你爸就那样，这个家就这样，也不是第一次吵了。这个家的人有缘无分，就不能坐到一起。”妈妈也喝醉了，吐出一口气沉沉睡去。

窗外的月光透过窗帘映入屋子里，若隐若现。李清乐睡不着，妈妈说的话不全是为了安慰她，从小到大，他们这个家什么都缺，唯独不缺争吵。

如果早知道她考不上爸爸理想中的大学，会失了爸爸的脸面，她也应该和哥哥姐姐一样早点出去打工的，

她后悔填志愿的时候没有填省外的大学，听说有的同学高考成绩还没有她高，和她选了一样的专业，却去了省外的大学。

她的大学离家还是太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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