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三号冲压机的秘密

第二天，红星机械厂，二号车间。

震耳欲聋的轰鸣声、刺鼻的机油味、空气中弥漫的金属粉尘，共同构成了这个时代工业的交响曲。工人们穿着洗得发白的蓝色工作服，在各自的岗位上忙碌着，表情麻木而疲惫。

王小飞穿行在这些笨重的钢铁巨兽之间，感觉自己像个异类。他眼中的世界，与旁人完全不同。在他看来，这些机器的布局充满了不合理，操作流程存在巨大的安全隐患，能源利用效率更是低得令人发指。任何一处小小的改动，都能让生产效率提升一大截。

但他知道，现在还不是他指手画脚的时候。他的目标，是车间最深处的那台“庞然大物”——三号冲压机。

那是一台从东德进口的二手设备，足有三米多高，像一头沉默的钢铁巨兽，盘踞在车间的核心位置。即便是停机状态，它周围也仿佛笼罩着一层无形的气场，让人生畏。

此刻，机器旁正围着几个人，为首的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国字脸，头发梳得油光锃亮，挺着一个与他精瘦身材不符的啤酒肚。他就是二车间主任，刘海柱。

“……还是老毛病，连干三件，必定废一件！这德国人的玩意儿，我看也不过如此嘛！”刘海柱正唾沫横飞地对着身边的几个老师傅发着牢骚，言语中满是对这台不听话的机器的鄙夷。

一个戴着老花镜的老师傅叹了口气：“主任，我看还是主轴磨损的问题，偏差太大了。这得申请大修，从总厂调专家来才行。”

“放屁！”刘海柱眼睛一瞪，“上次大修花了多少钱？半点用没有！我看就是你们这帮老家伙没本事，一天到晚就知道推卸责任！”

王小飞在不远处静静地听着，没有做声。他凭借着前世积累的丰富工程经验，只是远远地看了一眼机器的运行状态，再结合工人们的只言片语，心中就已经有了七八分的判断。

问题根本不出在机械磨损上。

这台冲压机的核心优势在于它的液压伺服系统，精度极高。但它的控制逻辑却存在一个致命的设计缺陷——在连续高速冲压时，液压油温的微小变化会导致伺服阀的响应产生零点漂移。这个漂移值很小，但在高精度的冲压作业中，足以造成产品报废。

所以，废品率才会在“连干三件”这种特定工况下飙升。这根本不是机械问题，而是个典型的控制工程学问题。

一个在2050年连教科书都不会收录的初级错误，却成了困扰这家80年代工厂的巨大“鬼门关”。

巨大的信息差，让王小飞感到一阵荒谬的优越感。

他深吸一口气，走了过去，用一种尽量谦卑的语气开口：“刘主任，师傅们，我能……看看吗？”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都集中到了他身上。

刘海柱上下打量了他一眼，认出这是厂里那个出了名的“拖油瓶”，父母双亡的孤僻小子王小飞。他眉头一皱，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看什么看？你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学徒工，看得懂吗？一边儿待着去，别在这儿碍手碍脚！”

周围几个老师傅也发出了几声哄笑。

“小王啊，这不是你看热闹的地方。”

“就是，连我们这些老师傅都头疼，你个小年轻能看出什么花来？”

“怕不是想偷懒，找借口不干活吧？”

嘲讽和轻视，像无形的针，刺在王小飞的身上。换做是原身那个十六岁的少年，恐怕早就羞得满脸通红，灰溜溜地跑了。但现在这具身体里的，是一个三十多岁的成熟灵魂。

他没有退缩，反而往前走了一步，直视着刘海柱的眼睛。

“刘主任，我认为问题可能不在机械结构，而是在它的控制回路上。特别是液压伺服阀的温度补偿部分，可能存在缺陷。”

他的话音刚落，现场的哄笑声戛然而止。

所有人都像看怪物一样看着他。

控制回路？液压伺服阀？温度补偿？

这些词从一个十六岁的学徒工嘴里说出来，就像一个三岁小孩在讨论微积分一样，充满了违和感与滑稽感。

刘海柱先是愣了半晌，随即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夸张地大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肚皮上的肥肉一颤一颤。

“哈哈哈哈！你们听见没？这小子在说天书呢！”他指着王小飞，对众人道，“还控制回路？你懂个屁的控制回路！你初中毕业了吗你？赶紧给我滚去清洗零件，再在这儿胡说八道，这个月的奖金你一分都别想要！”

“主任，我……”

“滚！”刘海柱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眼中满是嫌恶，“我不想再说第二遍！”

王小飞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地嵌进掌心。他知道，硬顶下去没有任何好处，只会招来更难堪的羞辱。

他深深地看了一眼刘海柱那张油腻的脸，然后转身，默不作声地走向了车间角落的清洗池。

接下来的半天，刘海柱似乎铁了心要整治他，把最脏、最累、最油腻的活儿全都派给了他。王小飞的双手很快就沾满了黑色的油污，刺鼻的煤油味儿熏得他阵阵作呕。

周围的工友们对他指指点点，窃窃私语，眼神里充满了看笑话的意味。那个之前在废品站被他教训过的混混李三，更是毫不掩饰自己的幸灾乐祸，时不时地就冲他吹几声口哨，做个鬼脸。

王小飞对这一切都置若罔闻。他的身体在机械地劳动，但他的大脑却在飞速运转。

既然不让接近机器，那就只能从图纸下手了。

三号冲压机作为厂里的核心设备，它的全套设计图纸和技术资料，一定存放在档案室里。

一个计划，在他心中渐渐成型。

夜，深了。

工厂里白天的喧嚣早已散去，只剩下几盏孤零零的路灯，在夜风中摇曳着昏黄的光。王小飞像一只狸猫，悄无声息地穿过空无一人的厂区，来到了办公楼前。

档案室在一楼的最里面。铁门上挂着一把硕大的铜锁，看着就不好对付。

但这难不倒王小飞。他从口袋里掏出两根早已准备好的细铁丝，这是他下午从废弃的钢丝刷上拆下来的。前世，为了研究一些精密机械的内部锁芯结构，他曾系统地学习过开锁技术。这种80年代的简陋弹子锁，在他眼里跟玩具没什么区别。

将铁丝伸进锁孔，轻轻拨弄，试探。

“咔哒。”

一声微不可闻的轻响，铜锁应声而开。

他推开门，闪身进入，然后迅速将门虚掩上。

档案室里弥漫着一股纸张发霉的味道。一排排高大的铁皮柜，像沉默的巨人，矗立在黑暗中。他没有开灯，而是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个更小的玩意儿——一只绑在电池上的微型电珠，这是他用灵儿的“边角料”做的简易手电筒。

借着微弱的光芒，他开始在柜子上一排排的标签中寻找。

“一号车床”、“龙门吊”、“淬火炉”……

终于，他在一个角落的柜子上，找到了那个他梦寐以求的标签——“德制ST-3型冲压机技术资料”。

他拉开柜门，一股陈年的灰尘扑面而来。里面整齐地码放着几十卷用牛皮纸包裹的图纸。他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卷，解开绳子，在地上缓缓展开。

机械总图、液压系统图、电气控制图……一张张泛黄的图纸，在他眼前展现出那个时代工业设计的严谨与精密。

就是这个！

他压抑住内心的狂喜，用他那堪比照相机的记忆力，开始飞速地阅读、记忆图纸上的每一个细节、每一个参数。

就在他准备将所有图纸都看完时，他的目光，被压在图纸堆最底下的一份文件吸引了。

那是一个牛皮纸档案袋，上面没有标签，封口处甚至还用胶水粘死了，显得十分刻意。

好奇心驱使下，他小心翼翼地撕开了档案袋。

里面不是图纸，而是几页写满了字的报告纸。

标题是：《关于三号冲压机首次重大故障的调查报告》。

落款日期，是三年前。

王小飞的瞳孔猛地一缩。他快速地阅读着报告的内容，越看，心跳得越快。

报告中详细记录了三号机第一次出现批量废品时的状况，一位姓钱的老工程师经过详细排查，得出了与王小飞完全一致的结论——问题出在液压伺服系统的温度补偿逻辑上！报告甚至还提出了一套初步的改造方案。

而在这份报告的最后审批意见栏上，赫然签着三个龙飞凤舞的大字。

——刘海柱。

旁边还有一行批示：“纯属臆测，不予采纳。故障原因为主轴自然磨损，已上报申请大修。此事不得外传。”

王小飞瞬间明白了。

刘海柱，这个车间主任，他从三年前就知道问题的真正根源！

但他为什么不上报？王小飞很快就想通了其中的关窍。因为这台机器是他力主引进的，调试验收也是他签的字。如果承认是设计缺陷，就等于承认他当初的工作有重大疏漏，这会严重影响他的前途。

所以，他选择了隐瞒。他将责任推给了“自然磨损”，宁愿让工厂承担每年高达几十万的废品损失，也要保住自己的乌纱帽！

王小飞拿着那份报告，手都有些发抖。

这已经不是单纯的技术问题了，这是渎职！是犯罪！

他本只想解决技术难题，拿到奖金。却没想到，在掀开这块技术遮羞布的同时，意外触碰到了一个肮脏的、藏在黑暗中的脓疮。

他将报告和图纸的关键部分，用最快的速度牢牢记在脑海里，然后将一切恢复原状，悄然离开了档案室。

回到宿舍，他没有半分睡意。

窗外的夜色，似乎比来时更加浓重了。

他知道，他手里现在握着的，已经不仅仅是解决技术难题的钥匙，更是一把能将刘海柱彻底钉死在耻辱柱上的、锋利无比的尖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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