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起

市监局的调查通知像片阴云，压得创业园的气氛格外沉闷。

林宇攥着手机站在仓库门口，听着打包员们压低的议论声。穿蓝色工装的大姐路过时，特意拍了拍他肩膀：“小林，俺们信你。”她袖口还沾着新鲜的苹果汁，那是今早刚装箱的滞销果。

“先别慌。”助农团队的运营小李抱着文件夹走来，镜片后的眼睛透着焦虑，“举报说咱们‘虚构农户故事’，但所有直播素材都是实地拍的...”他突然停住，目光落在林宇手腕的铐痕上。

手机震动，是辅导员发来的消息：“需要校方出证明吗？”

林宇刚要回复，玻璃门被推开，两个穿制服的人走了进来。左边的中年男人出示证件：“我们是市监局的，接到举报，需要核查你们的助农项目资质。”他姓王，说话时目光扫过墙上的“乡村振兴示范单位”铜牌。

“王科长，我们所有农产品都有质检报告。”林宇领着他们走向办公区，鞋底踩过地面的苹果碎屑，“直播里的农户都是真实合作的，这是签约合同。”

王科长翻着合同，突然指着其中一页：“这位老周，是你们固定出镜的农户？他的合作社注册信息显示，社员平均年龄超过六十岁，这样的劳动力怎么保证产量？”

空气瞬间凝固。林宇想起老周布满皱纹的脸，想起他带自己下田时，粗糙的手掌握着秧苗说：“禾苗要经历风雨才结穗。”他深吸一口气：“产量数据都在这儿，我们用的是传统种植法，虽然慢，但...”

“林先生，”王科长打断他，语气里带着职业性的冷静，“有人提供了你们‘雇佣演员’的证据。”他打开手机，播放一段模糊的视频——画面里，某个穿格子衬衫的男人正在教农户摆拍，背景是助农仓库的铁门。

小李猛地抬头：“这是竞品公司的人！上周他们来谈合作，被我们拒绝了！”

王科长挑眉：“所以你们认为是恶意举报？”他合上文件夹，“这样吧，给你们三天时间自查。如果属实，我们会依法处理。”

办公室里只剩下电脑风扇的嗡鸣声。林宇盯着屏幕上跳动的订单，突然想起陈昊的假药直播——那时他们也会雇人伪造试用反馈。他摸出抽屉里的旧手机，点开奶奶的语音留言：“宇子，别太累了...”电流声里，奶奶的咳嗽声清晰如昨。

“林哥，怎么办？”实习生小周眼眶通红，“要不我们也找水军澄清？”

“不。”林宇关掉手机，“这次，我们用最笨的办法。”

凌晨三点，月光洒在老周的稻田里。

林宇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裤腿被露水浸透。老周扛着锄头忽然停下：“知道为啥稻子总朝着太阳长吗？”他用锄头指着远处的地平线，“因为它们知道，光在哪儿。”

手机屏幕亮起，是小李发来的消息：“竞品买了热搜，#助农直播是骗局#正在发酵。”

林宇关掉弹窗，摸出裤兜里的《乡土中国》。扉页上奶奶的笔记在月光下泛着微光：“土地才是最大的天机。”

“老周，”他蹲下身，指尖抚过稻叶上的露珠，“如果有人说咱们在作秀，你会怎么回应？”

老周直起腰，从裤兜掏出皱巴巴的烟盒：“俺们种了一辈子地，手底下的茧子比啥都实在。”他点燃烟，火星在黑暗中明灭，“那年闹虫灾，俺们蹲在地里一棵棵捉虫，膝盖都蹲出了毛病...作秀？作秀能种出粮食？”

远处传来蛙鸣声。林宇想起白天去村委会开证明时，村支书拍着桌子说：“别的不说，小林这娃，帮咱卖了二十吨滞销苹果，这是实实在在的功德！”

手机再次震动，是市监局王科长的消息：“明天上午九点，带农户代表来局里配合调查。”

老周突然指着星空：“你看那北斗星，看着不动，其实一直在走自己的路。”他踩灭烟头，“走正路的人，不怕影子斜。”

第二天上午，会议室的日光灯管嗡嗡作响。

王科长对面坐着竞品公司的代表，西装革履的男人正侃侃而谈：“我们有理由怀疑，他们利用消费者的同情心，进行情感欺诈...”

“够了。”林宇推开会议室门，身后跟着老周和几个农户。老周裤脚还沾着泥土，手里攥着一个布包。

“这是俺们合作社的账本。”老周将布包放在桌上，里面露出泛黄的记账本，“每一笔卖粮的钱，每一笔买种子的开销，都记在这儿。”他转头看向竞品代表，“你说俺们是演员？那你说说，这茧子”——他举起右手，掌心的老茧凸起重叠——“是怎么演出来的？”

竞品代表皱眉：“这只能证明你干过农活，不能证明直播里的故事是真的。”

林宇打开手机，调出一段直播回放。画面里，老周站在苹果树下，身后是背着竹篓的老伴：“这棵树是俺俩结婚那年栽的，今年结的果啊，比往年都甜...”

“上周，有人查到阿姨的住院记录。”竞品代表抓住机会，“她根本没有‘因农药过敏住院’的事，你们虚构农户患病的情节，误导消费者！”

会议室里响起吸气声。老周的脸瞬间涨红，他猛地站起身，椅子在地面划出刺耳的声响：“她是没住过院！可她...”老人的声音突然哽咽，“可她去年摔断了腿，躺在床上三个月没法下地！俺怕影响卖果子，没敢说...”

空气里弥漫着尴尬的沉默。林宇想起第一次拍老周时，老人反复叮嘱：“别拍俺老伴，她嫌自己拄拐难看。”

“所以你们承认夸大事实？”竞品代表乘胜追击。

“不，我们只是没说全。”林宇直视对方，“农村有太多苦，他们习惯了自己咽下去。但每一个果子，每一粒米，都是真的。”他转向王科长，“我知道违规宣传要担责，但如果因为害怕担责，就再也没人敢说真话...”

话音未落，会议室门被推开。一个穿碎花衬衫的中年女人拄着拐杖走进来——是老周的妻子。她手里攥着张泛黄的照片，照片里年轻的老周背着竹篓，身后的苹果树才齐腰高。

“他没说谎。”她的声音有些颤抖，“这棵树，确实是俺们结婚那年栽的。去年俺摔断腿，他怕俺操心，每天天不亮就去果园干活，回来还得给俺做饭...手都累出了腱鞘炎。”她望向林宇，“小林拍直播那天，他特意洗了三遍手，说要让城里人看见，咱农民的手是干净的。”

老周突然转身，对着窗外的香樟树狠狠抹了把脸。林宇看见他后颈的白发，想起父亲在工地加班时，后颈也是这样被汗水浸透。

从市监局出来时，暴雨倾盆而下。

老周蹲在台阶上抽烟，烟灰被雨水打湿：“小林，连累你了。”

林宇摇头，望着雨幕中匆匆而过的行人。手机弹出新消息，热搜词条变成了#农户妻子拄拐澄清#，视频里老周妻子的拐杖敲击地面的声音，像极了心跳。

“走，俺请你吃碗面。”老周突然站起身，拍了拍裤腿，“前面有家羊肉烩面，汤头浓得很。”

烩面馆里蒸腾着热气，老周往他碗里夹了块羊肉：“俺年轻时候，在城里工地搬砖，下工后就爱来这样的小店，吃一碗热乎面，累就忘了。”他突然压低声音，“小林，你手腕上的疤，是在工地划的吧？”

林宇愣住，下意识摸向掌心的旧伤。

“俺瞅着像钢筋划的。”老周扒拉着面条，“那年俺带过一个小工，跟你一般大，也是念过大学的。有回搬砖时砸了脚，疼得直掉眼泪，却咬着牙说‘叔，我能坚持’。”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林宇突然想起大二暑假，在工地打工时，老周曾塞给他一个煮鸡蛋：“念书人费脑子，补补。”

“老周，你是不是...”他欲言又止。

“俺知道你想问啥。”老周擦了擦嘴，从怀里掏出个布包，里面是本破旧的诗集，“年轻时爱写诗，工友们笑俺酸，后来老婆病了，就搁下了。”他翻到某页，上面用铅笔写着：“泥土在鞋缝里发芽，那是春天的另一种写法。”

林宇望着老人粗糙的手指抚过诗句，突然明白为什么《乡土中国》的笔记会让他如此亲切——那是土地与文字的共鸣。

暴雨停歇时，林宇又来到那个旧书摊。

戴老花镜的老人正在整理书籍，潮湿的空气里，书页间的霉味混着泥土香。

“小伙子，又来啦？”老人递给他一本《齐民要术》，“昨儿收拾库房，翻出这旧书，你瞧瞧？”

书页间夹着张泛黄的纸，上面画着类似《天机录》的纹路，角落写着“灵枢界”三个字。林宇心脏猛地一跳，想起老周诗集里的句子：“雾起时，所有的路都回到原点。”

“大爷，您...”他抬头，却发现老人正盯着他手腕的铐痕。

“有些事，急不得。”老人慢悠悠地说，“就像种地，得等节气，等雨来。”他指向远处的助农仓库，“你做的事，比书里写的还实在。”

林宇攥紧那页纸，油墨在指尖留下淡痕。他突然想起王科长在结案时说的话：“虽然举报不属实，但以后要注意宣传尺度。”那时，老周的妻子正拄着拐杖，和小李讨论着下次直播要展示的绣花鞋垫。

离开书摊时，暮色四合。创业园的灯次第亮起，助农账号的直播间里，农户们正笑着展示刚摘的葡萄。弹幕墙飘着：“支持真实助农”“给大爷大妈点赞”。

林宇摸出《乡土中国》，在奶奶的笔记旁写下：“真实，才是最大的天机。”远处，老周的电动车突突作响，车斗里的苹果晃出细碎的光，像撒在夜空中的星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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