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膛中死神

新炮闩淬火成功的狂喜，如同被投入冰水的烙铁，在靶场方向传来的那声沉闷巨响中，瞬间凝固、嘶鸣、化作刺骨的寒烟，笼罩了整个兵工厂。

死寂。比刚才淬火时油槽翻滚的白雾更加令人窒息。欢呼声卡在喉咙里，笑容僵在脸上，所有因突破而沸腾的热血，此刻都冻结在血管中。工人们面面相觑，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和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炸膛！又是炸膛！这如同跗骨之蛆的噩梦，难道连刚刚淬火成功的坚韧炮钢也无法打破？！

秦振山脸上的狂喜如同潮水般褪去，只留下一片死灰般的惨白。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靶场方向腾起的那一小股尚未散尽的硝烟，嘴唇剧烈地哆嗦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那花白的、如同钢针般的短发，在黎明的冷风中无力地颤动。他高大的身躯晃了晃，仿佛被那声闷响抽走了所有筋骨。

“秦工！靶场！三号炮位！”一个惊恐到变调的声音撕裂了死寂。一个负责试炮观测的年轻技术员连滚爬爬地冲过来，脸上糊满了汗水和泥土，声音带着哭腔，“新……新组装的样炮！第一发……哑……哑火了！炮弹……卡在炮膛里了！没……没炸！可……随时可能……”

“哑火？！卡膛？！”秦振山猛地回过神，如同被烧红的铁钎捅了一下，嘶哑的吼声瞬间炸开，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狂暴！“人呢？！炮位上的人呢？！都他妈撤出来没有？！”

“撤……撤出来了！炮长……炮长发现哑火第一时间就命令所有人退到掩体后面了！可……可炮还在那儿！膛里卡着炮弹啊！”技术员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走！”秦振山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字，再不多言，拔腿就朝着靶场方向狂奔而去！沉重的脚步踏在浮土上，扬起一片黄色的烟尘，背影佝偻而决绝，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

人群如同受惊的羊群，沉默而惊恐地跟随着涌向靶场方向。陈延舟被裹挟在人群中，左肩的剧痛在巨大的精神冲击下似乎暂时麻木了。那声沉闷的巨响，如同烧红的钢针，狠狠刺入他记忆的最深处！

徐州雨夜！那门瘫痪的德制榴弹炮！冰冷的液压油喷溅在脸上的触感！用肩膀死死抵住炮架时骨骼碎裂的剧痛！还有……鹰嘴崖顶那门撞歪的沪造山炮！以及无数次在噩梦中回响的、劣质火炮炸膛时血肉横飞的模糊景象！这些画面如同鬼魅般瞬间涌现，与眼前这刚刚淬火成功的狂喜和紧随其后的巨大危机疯狂交织、重叠！

他的呼吸变得粗重而急促，深陷的眼窝里，那刚刚被坚韧炮钢点燃的火焰，被一层冰冷的、名为“恐惧”的阴影死死压住。炮膛里卡着一颗随时可能爆炸的炮弹……那是悬在所有人头顶的死神之镰！

三号试炮位，位于一片相对开阔的黄土洼地尽头，背靠着一道天然形成的陡峭土崖作为屏障。

此刻，洼地里的气氛压抑得如同凝固的铅块。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尚未散尽的硝烟味和一种令人心悸的、金属受热后的焦糊气息。一门崭新的、炮管还散发着余温的山炮，如同被施了定身法的钢铁巨兽，沉默地指向远方预设的目标区。它那刚刚淬火成功、象征着希望与突破的乌黑炮闩，此刻却成了最危险的死亡陷阱的盖子。

炮位周围，几个穿着灰布军装、脸色惨白如纸的炮手和技术员，正瑟瑟发抖地蜷缩在几十米外挖掘的简陋掩体后面，连头都不敢抬。他们的目光死死盯着那沉默的炮身，充满了极致的恐惧，仿佛那冰冷的钢铁随时会化作吞噬一切的烈焰。

秦振山第一个冲到掩体旁，他顾不上喘气，布满血丝的眼睛如同探照灯般，死死扫过炮身、炮尾，最后聚焦在那紧闭的炮闩上。他的胸膛剧烈起伏，喉结上下滚动，嘶哑着问：“多久了？具体什么情况？！”

负责试炮的炮长，一个胡子拉碴的老兵，脸上还带着硝烟熏黑的痕迹，声音抖得厉害：“报告秦工……装填……击发……就听炮闩合拢‘咔哒’一声，没……没动静！炮闩锁死了！我们……我们试着用应急手柄，纹丝不动！炮弹……肯定卡死在药室里了！膛压……膛压没完全释放……随时……随时可能……”

他没说下去，但那未尽之意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上每个人的脖颈。一颗卡在炮膛里的炮弹，引信可能已经触发但未完全作用，膛内残留的高温高压燃气……任何一点微小的震动、温度变化，甚至只是时间流逝带来的不稳定，都可能引发灾难性的二次爆炸！其威力，足以将整门炮撕成碎片，吞噬周围的一切！

“妈的！妈的！”秦振山狠狠一拳砸在掩体的土墙上，震得泥土簌簌落下。他布满皱纹的脸因极度的愤怒和一种深沉的无力感而扭曲。他猛地抬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扫过掩体后面一张张惊恐的脸，声音如同受伤的野兽在低吼：“谁？！谁懂这炮？！谁能把它弄开？！把炮弹取出来？！”

死一般的寂静。

没人回答。只有粗重的喘息和压抑的啜泣声。面对这种随时可能粉身碎骨的局面，对火炮结构一知半解的技术员和学徒们，本能地感到了深入骨髓的恐惧。连经验丰富的老炮长，也绝望地低下了头。这不是勇气的问题，而是需要极其精深的结构知识、近乎非人的稳定操作，以及对那致命炮膛内部状况的精准判断！一个微小的失误，就是所有人的末日！

秦振山的目光在人群中疯狂搜寻，最终，如同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稻草，死死锁定了那个靠在掩体边缘、脸色惨白、左臂固定在胸前的清瘦身影——陈延舟！

“陈工……”秦振山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哀求的嘶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撕裂的喉咙里挤出来的血沫，“这炮……是你看着改的……闩室结构……闭锁凸笋……你比谁都清楚！只有你……只有你能……”

他的话没说完，但意思再明白不过。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到陈延舟身上！那目光里，有绝望中迸发出的最后一丝希望，有难以置信的惊愕，更有一种沉甸甸的、令人窒息的期待！

陈延舟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左肩那沉重而冰冷的伤处，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仿佛在嘲笑他的无能。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炮膛里卡着随时会爆炸的炮弹……那狭窄、黑暗、充满了致命高压的空间……徐州雨夜的冰冷炮架和肩骨碎裂的剧痛再次清晰地浮现……他能行吗？用这只几乎残废的左臂？用这仅剩的、还能活动却也在微微颤抖的右手？

深陷的眼窝里，那冰冷的阴影如同实质般蔓延，几乎要将那点微弱的火焰彻底吞噬。他下意识地抬起右手，隔着粗糙的工装布料，死死按住了胸前那块冰冷坚硬的弹壳碎片。粗糙的边缘深深硌着皮肉，带来一阵尖锐的痛楚。

这痛楚，如同黑暗中的一道微弱却执拗的电光，刺穿了恐惧的迷雾！

柳月如最后凝固的笑容……“替我好好活着”……

苏宛在阁楼灯光下决绝的眼神……“去北边！”……

李主任在档案室灰尘中佝偻绝望的背影……

老赵带血的警示……

还有……眼前这黄土高原上，秦振山眼中那近乎绝望的期盼，虎子那充满恐惧却又带着一丝依赖的目光，以及掩体后那些瑟瑟发抖、等待命运宣判的工友们……

“替我好好活着……”

活着……不只是喘气！是守护！是战斗！是用这残躯，去搏一个生的希望！

一股滚烫的洪流，混合着巨大的悲怆、责任和一种被逼到绝境后爆发的、近乎疯狂的决绝，瞬间冲垮了冰冷的恐惧！深陷眼窝里那被阴影覆盖的火焰，如同被浇上了滚油，轰然爆燃！那火焰炽热、冰冷，带着毁灭与新生的力量！

他猛地抬起头！目光不再是躲避，而是如同出鞘的利刃，直直地迎上秦振山那充满血丝和期盼的眼睛！他完好的右手，极其缓慢而稳定地离开了胸前的弹壳碎片，五指张开，然后猛地攥紧！指关节因用力而发出轻微的“咯咯”声！

“工具……”陈延舟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却异常清晰地穿透了压抑的空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长柄……弯头……钩针……还有……油脂……石棉布……快！”

他的要求简洁而精准，每一个词都指向排除哑炮的关键操作！

秦振山布满死灰的脸上，瞬间爆发出骇人的光芒！那是绝境中看到唯一生路的狂喜！“快！按陈工说的！去拿！快！！”他几乎是咆哮着对旁边吓呆的学徒和技术员吼道。

“陈师傅！我……我去！”一个带着哭腔却又异常坚定的声音响起。是虎子！他脸上还带着惊恐的泪痕，但那双黑亮的眼睛此刻却燃烧着一种超越年龄的勇气和决心！他猛地从掩体后跳出来，不等回应，就像离弦的箭一般，朝着工具房的方向亡命狂奔而去！小小的身影在弥漫着硝烟和死亡气息的洼地里，显得格外单薄，却又充满了破釜沉舟的力量！

陈延舟的目光追随着虎子奔跑的背影，深陷的眼窝里，那燃烧的火焰微微摇曳了一下。他没有再看秦振山，也没有看那些充满期盼或恐惧的目光。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从掩体后站直了身体。左肩的剧痛如同跗骨之蛆，撕扯着他的神经，但他强行忽略了它。所有的感官，所有的意志，都如同最精密的仪器般启动、锁定！

他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一寸寸扫过那沉默的、散发着致命气息的炮身。从炮口到炮尾，从炮架到那紧闭的、如同死神之眼的炮闩。他在脑海中急速构建着炮膛内部的立体图景：卡死的炮弹位置、可能的受力点、引信的状态、残留燃气的压力……每一个细节，都关乎生死！

右手下意识地探入工装口袋，紧紧握住了那块冰冷的、边缘粗糙的弹壳碎片。这一次，它不再仅仅是纪念或警醒，而是即将成为刺向这“膛中死神”的——重生之刃！

死寂。比爆炸更令人心悸的死寂。

整个靶场洼地如同被无形的大手扼住了喉咙。风停了，连远处兵工厂锻锤的余音都消失了。只有粗重压抑的喘息声，如同垂死者的叹息，从掩体后隐约传来。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聚焦在洼地中心那个孤绝的身影上——陈延舟，正一步步走向那台沉默的、散发着死亡气息的钢铁巨兽。

每一步都踏在浮土上，发出轻微的“噗嗤”声，在绝对的寂静中被无限放大。左肩的伤处随着步伐牵扯，传来一阵阵撕裂般的剧痛，如同无数烧红的钢针反复刺入骨髓。冷汗瞬间浸透了他单薄的工装后背，紧贴在皮肤上，带来刺骨的寒意。但他强行将这蚀骨的痛苦屏蔽在意识之外。所有的感官，所有的意志，都如同最精密的武器系统被激活、预热，指向唯一的目标——炮尾那紧闭的、如同死神之眼的巨大炮闩。

虎子抱着沉重的工具箱，跌跌撞撞地跟在后面，小小的身体控制不住地发抖，牙齿格格作响。他努力想跟上陈延舟的步伐，但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绕着他的双腿。当距离那沉默的炮身还有十步之遥时，陈延舟的脚步猛地顿住。

“停下。”嘶哑的声音如同砂纸摩擦，没有任何情绪，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他没有回头，只是伸出那只完好的右手，掌心向上。

虎子如同被惊醒，猛地停住脚步，大口喘着气，将沉重的工具箱小心翼翼、如同捧着一件圣物般，轻轻放在陈延舟脚边的浮土上。箱盖打开，里面是陈延舟点名要的工具：一把长柄、头部带有特殊弯钩的钩针，闪烁着冷硬的光泽；一罐粘稠的冷却油脂；一卷厚实的、被煤油浸透的石棉布；还有几件尺寸特异的扳手和撬棍。

陈延舟的目光扫过工具箱，确认无误。他缓缓蹲下身，动作因为左肩的剧痛而显得异常僵硬滞涩，每一次移动都牵扯着撕裂的痛楚，额角的冷汗汇成小溪流下。他伸出右手，没有去拿那些常规工具，而是探入自己同样沾满油污的工装口袋，极其缓慢、却异常稳定地，掏出了那块冰冷、边缘粗糙的弹壳碎片。

昏黄的天光下，弹壳碎片泛着暗沉的光泽，边缘被他长期摩挲和作为精密工具使用，呈现出一种奇异的、如同天然开刃般的锋利和光滑。他将碎片紧紧攥在右手掌心，粗糙的金属边缘深深硌入指腹的皮肉，带来一阵尖锐而熟悉的痛楚。这痛楚，如同黑暗中的锚点，将他即将踏入深渊的意识死死钉在冰冷的现实里。

他深吸一口气，那混杂着硝烟、焦糊和死亡气息的空气刺得肺腑生疼。然后，他不再犹豫，用那只攥着弹壳碎片的右手支撑着地面，极其艰难地、几乎是匍匐着，靠近了炮尾。炮身散发着灼人的余温，混合着浓烈的硝烟和金属受热后的焦糊气味，扑面而来。他完好的右手臂肘撑在冰冷坚硬、沾满浮土的炮架上，稳住身体，将脸凑近了那紧闭的巨大炮闩。

距离如此之近。炮闩表面覆盖着一层发射后的火药残渣和浮尘，但闩体边缘那道细微的、几乎不可察觉的闭锁线缝隙，却清晰地映入他深陷的眼窝。那是炮闩与炮尾闩室结合的关键密封线，也是此刻隔绝生死的最后一道屏障！他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探针，死死锁定那条缝隙，屏住呼吸，试图捕捉里面任何一丝异常的声响或气味——残留燃气的微弱嘶嘶声？引信不稳定发出的滴答声？

只有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仿佛那卡在炮膛深处的炮弹，连同它蕴含的毁灭力量，都陷入了沉睡。但这死寂，比任何声响都更令人毛骨悚然。它意味着巨大的能量被强行禁锢在狭小的空间里，如同被压缩到极限的弹簧，随时可能挣脱束缚，释放出毁天灭地的力量！

“陈工……小心……”虎子在几步外，声音抖得如同风中落叶，带着哭腔。

陈延舟恍若未闻。他的全部心神，都沉浸在与这沉默死神的无声对峙中。他缓缓伸出右手，手指稳定得如同焊在钢铁上，轻轻拂过炮闩边缘的缝隙，感受着那微弱的、因金属受热膨胀而产生的紧密度变化。指尖传来的信息，结合着脑海中构建的炮膛内部图景——炮弹卡死的位置、可能的受力角度、引信的敏感度……所有的数据如同冰冷的溪流，在他高度集中的意识中急速流淌、计算、推演。

排除哑炮，如同在刀尖上舞蹈，在炸药桶旁绣花。一个错误的判断，一次微小的震动，都可能瞬间引爆这沉默的火山！

时间仿佛凝固。洼地里只剩下陈延舟粗重压抑的呼吸声，和他指尖在冰冷炮闩上极其轻微移动的沙沙声。远处掩体后，秦振山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这边，布满老茧的大手死死抠进掩体的土墙里，指甲缝里渗出了血丝。虎子紧紧捂住自己的嘴巴，生怕发出一丝声响惊扰了死神。

终于，陈延舟的目光锁定在炮闩侧面一个不起眼的、用于手动应急解锁的方形凹槽上。那是唯一可能从外部安全释放闭锁机构的地方。他极其缓慢地抬起右手，没有去碰旁边的应急手柄（那需要巨大的力量，且震动极大），而是将手中那块冰冷的弹壳碎片，光滑而锋利的楔形刃口，极其精准、稳定地探入了应急凹槽深处一个极其隐蔽的卡榫缝隙！

动作轻如鸿毛，稳如磐石。

“咯哒……”

一声极其轻微、几乎被心跳淹没的、如同冰层破裂般的脆响！

在弹壳碎片精妙角度的撬动和旋转下，炮闩内部某个承担着巨大闭锁力的精密卡榫，被极其精准地拨离了啮合位置！

紧接着——

“嗤……”

一声极其微弱、却清晰可辨的气体泄漏声，如同垂死者的最后一丝叹息，从炮闩边缘那条细微的缝隙中逸出！

成了！闭锁机构的第一道保险解除了！

巨大的压力差找到了微小的宣泄口！这意味着炮膛内那致命的高压燃气，开始有了一个可控的、极其缓慢的泄压通道！虽然危险依旧存在，但如同紧绷到极限的弓弦，被稍稍松开了致命的几分！

陈延舟几不可察地松了口气，后背瞬间被冷汗彻底浸透。他不敢有丝毫松懈，右手依旧稳定地控制着弹壳碎片，保持着撬开的状态，同时左手极其艰难地、用仅存的一点微弱力量，配合着身体的支撑，极其缓慢地移动身体角度，将视线投向炮闩上方一个观察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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