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丁口册·米粮定人心

清晨的薄雾尚未散尽，磐石堡内已然炸开了锅。

昨夜粮仓黑影带来的寒意还未褪去，近六百张饥饿的嘴，正无声地逼迫着这座刚刚承受了巨大冲击的山堡。

议事堂内，气氛凝重如同铁块。粮仓的钥匙沉甸甸地压在叶七娘手心。

“堡主，粮食…最多撑十天。还只是稀粥吊命。”

她的声音干涩，带着巨大压力下的疲惫。

“十天？”老梁的拐杖重重顿地，脸色铁青，“十天之后，啃寨墙吗？堡主，昨夜那影子就是个警钟！再不把这些人管起来，堡子自己就得炸了！”

李琰坐在主位，脸上看不出喜怒，只有眼底深处燃烧着冰冷的火焰。他扫过众人：“叶总管。”

“在！”

“立刻组织人手。对所有新来的人，登记造册！”

李琰的声音斩钉截铁，“姓名、籍贯、年纪、有何技艺本事——是铁匠、木匠、石匠、农夫，还是识字！家里几口人，都记清楚！”

“明白！”叶七娘深吸一口气，知道这是梳理乱麻的第一步。

“老梁。”

“老汉听着！”

“登记时，你的人暗中盯着。神色鬼祟的、言语闪烁的、贼眉鼠眼的，尤其那些身强力壮却两手空空、眼神飘忽的，都给我记下来！发现手脚不干净、有前科恶习的，立刻剔除！”

李琰的声音带着冰碴子，“敢闹事，直接打断腿扔出去！”

“得令！”老梁眼中凶光一闪。

“赵六！”李琰的目光射向角落。

赵六一个激灵：“堡主！”

“你的‘耳朵’，该动起来了。混到流民里去，找那些看着老实巴交、本分怕事、又有点小心思的。”

李琰盯着他，“许他们吃饱饭，让他们把看到的、听到的，谁抱怨堡子，谁总打听粮仓、兵械库，谁晚上总瞎窜…统统告诉你！敢耍滑头，连坐！”

赵六心头发热又发颤，猛地挺直腰板：“堡主放心！小人一定把耗子洞都给您掏出来！”

命令如山崩落，磐石堡这台超负荷运转的机器，开足马力应对新的危机。

寨子东侧空地，几张摇摇晃晃的破桌子一摆，就成了登记点。叶七娘居中坐镇，旁边坐着两个识得几个大字的妇人帮忙记录，面前摊开几卷用绳线装订的粗糙毛边纸——这便是磐石堡简陋的丁口册。

“排好队！一个一个来！”叶七娘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队伍粗长而混乱。衣衫褴褛的人们推挤着，伸长了脖子，眼中充满了对食物的渴望和对未知的恐惧。

“姓名？”

“王…王二狗…”

“籍贯？”

“朔…朔州黑石县王家洼…”

“年岁？”

“三十…三十几？记不清了…”

“家里几口人？”

“就…就俺一个…都死了…” 有人眼神躲闪，故意隐瞒家小，生怕被分走口粮。

“有何本事？”叶七娘追问。

“种地！俺会种地！”一个汉子急忙喊道。

旁边立刻有人跟着嚷：“俺也是种地的！”

“俺…俺会编筐！”一个瘦小的老汉怯生生地说。

“俺当过兵！会使枪！”一个脸上带疤的精壮男子声音洪亮，引来周围人侧目。叶七娘不动声色地记下，眼神示意旁边一个老梁手下的汉子多留意此人。

登记混乱而缓慢。有人故意报假名，有人支支吾吾说不清来历，更有试图冒充工匠想混个好差事的，被叶七娘几句盘问就戳穿了谎话，臊得满脸通红被赶出队伍。争吵、哭诉、哀求声此起彼伏。

老梁拄着拐杖，像一头巡视领地的老狼，带着几个精悍的戍卫队在登记队伍外围缓缓踱步。他浑浊的眼睛如同鹰隼，扫过一张张面孔。当登记到一个眼神闪烁、总往库房方向瞟的麻脸汉子时，老梁脚步一顿。

“你！”他拐杖一指，“出来！”

麻脸汉子一哆嗦：“干…干啥？”

“老汉看你眼熟得很！”老梁冷笑，“去年在青阳镇，镇上刘大户家丢了一袋麦种，抓了个翻墙的贼，脸上就有这么大块麻子！”

麻脸汉子脸色瞬间惨白：“你…你认错人了！”

“认错？扒了他衣服看看背上的鞭痕！”老梁厉喝。两个戍卫队员如狼似虎扑上去，三两下扯开那汉子破烂的后襟，露出几条尚未完全褪去的青紫鞭痕！

“滚出去！”老梁拐杖一顿，声音冰冷如铁，“磐石堡不留惯偷！”

那麻脸汉子还想挣扎叫嚷，被戍卫队员捂住嘴，像拖死狗一样拖出寨门，狠狠丢下山坡！惨叫声在山谷回荡。

骚动在流民中蔓延，但在戍卫队冰冷的刀锋和石头凶狠的目光逼视下，很快被强行压下。几个眼神同样闪烁、手脚不怎么干净的人，悄悄地缩到了队伍最后面。

登记持续了整整两天。

一份份墨迹歪扭、信息真真假假的记录，艰难地汇集到叶七娘手中。

她熬得双眼通红，却像梳理乱麻般，强行将这些信息归纳整理。

第三天清晨，李琰站在寨内唯一的高台上，声音如同冰冷的铁块砸进每一个人的耳朵：

“想活下去，光靠堡子发善心，不行！”

他看着台下密密麻麻、神情麻木又带着一丝希冀的面孔：

“想吃饭，得干活！”

“男丁！身强力壮的，编入开荒队、伐木队、修屋队！跟着老梁的人，去开地！砍树！搭窝棚！”

“妇人！有力气的，编入采集队、缝补队、炊事队！跟着叶总管的人，上山采野菜、挖草根、缝衣服、煮饭！”

“半大的娃子！给我去捡柴火！去照顾走不动的老人小孩！”

“走不动路的老人！也别闲着！会编筐的编筐！会搓绳的搓绳！”

李琰目光扫过全场，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规则：

“按劳记工！干得多，干得好，工分就多！工分多，分的口粮就多！偷奸耍滑、磨洋工，那就等着饿肚子！”

规矩一出，磐石堡彻底动了起来。

石头亲自挑选了二十名最精悍的汉子，带上最好的武器，组成了一支规模空前的精锐狩猎队。他们迎着寒风，一头扎进更远、更凶险的深山老林，目标不再是兔子和山鸡，而是野猪、鹿群，甚至更凶猛的猎物！每一次深入，都是与死亡擦肩而过的搏命。

叶七娘则组织了数百人的庞大采集队，像梳子一样刮过周遭的山林溪谷。

所有能填进肚子、又不至于毒死人的东西都被搜刮一空：苦涩的树皮，坚韧的草根，各种叫不出名字的野菜、菌类。白芷穿梭在采集队伍里，仔细辨识着每一种植物，迅速剔除有毒的种类，将一些可长期培育、味道稍好的野菜根茎单独分出来，指导妇人们在寨边开辟小块菜畦尝试栽种。

堡子中央，熬粥的大锅依旧架着，但内容物更加浑浊稀薄。叶七娘手持丁口册和工分簿，亲自监督分粥。

“王二狗！开荒队，工分二十！稠粥一碗！”

“李张氏！采集队，工分十五！稀粥一碗！”

“孙老汉！编筐队，工分十！半碗稀粥！”

“孩子李小草！拾柴队，工分五！半碗！”

清晰的分配，冰冷的数字。强壮劳力看着手里勉强粘稠的糊糊，疲惫的脸上露出一丝苦涩的慰藉。

老弱妇孺捧着半碗清可见底的稀汤，虽然不忿，却也明白这是堡主定下的规矩，能活下去已是万幸。

每日黄昏，叶七娘都会让人在寨墙上张贴一份今日粮储消耗清单，数字冰冷，却也堵住了许多无端的猜疑和怨言。

李琰端着碗，默默地排在队伍最后。他碗里的东西，比别人更加稀薄，混着更多的草根树皮。他蹲在墙根下，面无表情地吞咽着，粗糙的食物刮过喉咙。堡主吃的是最差的，这无声的事实，比任何训话都更有力量。

几天后，赵六带着几分压抑不住的邀功神色，将一份情报悄悄递到了李琰面前：“堡主，那个黑影…查到了！”

根据赵六发展的几个流民眼线提供的线索，结合登记册上的信息，昨夜那个试图溜向粮仓的黑影很快被锁定——是一个叫马小三的流民，朔州逃难来的青皮，登记时隐瞒了曾是个偷鸡摸狗的二流子。饥火实在熬不住，才铤而走险。

马小三被戍卫队员从草棚里拖出来时，吓得瘫软在地，屎尿齐流。

“按堡规，偷盗未遂，煽动作乱！”李琰的声音冰冷无情，响彻临时安置区，“鞭二十！罚三日无食！”

行刑就在安置区中央的空地上。

哗啦！

蘸了盐水的硬皮鞭，在老梁手下最狠的戍卫队员手中，撕裂空气，狠狠抽在马小三瘦骨嶙峋的背上！

啪！

皮开肉绽！血花四溅！

“啊——！”凄厉的惨嚎刺破云霄！

一鞭！两鞭！三鞭…

每一鞭下去，都伴随着皮肉撕裂的闷响和马小三不成人声的惨叫。

围观的流民们脸色煞白，浑身发抖，眼中充满了恐惧。那些原本还有些小心思、或抱怨分配不公的人，此刻都死死闭上了嘴，身体不由自主地往后缩。

二十鞭抽完，马小三如同一滩烂泥瘫在血泊里，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被戍卫队员像拖死狗一样拖走，扔进了冰冷的柴房。

血腥的惩戒，如同冰冷的铁律，狠狠烙印在每一个新来者的心上。混乱的安置区，秩序终于显现出一种残酷的、沉默的安定。

沉重的压力稍有缓解，赵六又如同泥鳅般滑进议事堂。这一次，他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狂喜和难以置信的激动，跑得太急，呼哧带喘：

“堡…堡主！发…发现！有流民说…说北边鹰嘴崖那鬼地方…好像…好像有个野盐泉眼！咸…咸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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