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前【万事缘起】第3章 伶人红鸳

唱红云阳江南北的青衣名角儿俏红鸳的俏，更多是俏在舞台上，俏在扮上戏装的角色里。那份娉娉婷婷，那份袅袅娜娜，那份低吟浅唱，那份眉眼传情，怜煞无数戏迷，醉倒一片观众。台下满坑满谷，叫好不绝于耳，往台口上扔赏钱送礼物，竞相争宠捧爱，都不肯栽面落架儿，让俏红鸳迷醉舞台，畅游角色，于唱词、韵律、剧情的虚幻世界里，悲切悦喜，徜徉流连，不舍回还后台卸妆，不愿回归现实生活，不想去应对纷扰繁乱，忧多悦寡，逢场作戏，强作欢颜，赔笑挣命，敷衍烟火人间的凡俗日子。

卸了妆容的俏红鸳，像多数戏曲艺人一样，算不得十分俏丽，更谈不上百般惊艳，也就七八分姿色的女人，全靠戏台上浓重妆容勾画增彩添色，恍如仙界美人儿，搅动的人心里麻乱，真真换了一个人。不过就这份姿容，洗尽铅华放到日常生活中，搁到普通人堆里，那还是了不得的漂亮尤物。俏红鸳又会做戏卖派自己的好看，放大了美貌，不乏媚态蹙生，撩人风情，让人心痒怜香，气短涎长。即便如此，这也不过是她外在的招人青睐，俏红鸳恒久惹人喜爱的魅力更多来自性格。她是一个快人快语、口无遮拦的真性情女人，不酸媚，不扭捏，不做作，不狡黠，头脑简单，人畜无害，让人可以不加设防地释放对她的喜欢、献媚与垂涎。她甚至有点儿愚蠢的直率，有时显得没心没肺，逗得大家忍俊不禁，开怀大笑，或者心生同情与特别怜爱，让拥趸戏迷不必捧得太累，也就无须生出算计她的伎俩。这给她带来相对安全的处世环境，相对安稳的富裕日子。俏红鸳的魅力来自于戏曲角色，更来自于她的天性。

俏红鸳高挑身材，又荡漾丰韵；脸蛋儿俏丽，更氤氲柔美；尤其一双长睫毛的眼睛，天然微含梨花带雨，一颦一笑甚至一动之间，皆似眉目传情，顾盼生姿，动人心魄，夺人耳目，注定有强劲不衰的观众缘，绝对是一等一的挂头牌、挑大梁养活半个戏班子的角儿。

从她13岁上，师父兼班主给她定了行当：我的小红鸳是块大青衣的料儿啊！祖师爷赏你饭吃，师父必不埋没了你这快好坯子。从此，郭班主给她加码练功，亲自上手为她量身度造教了十几出青衣剧目。到她14岁上，郭班主看她是时候拿出去惊绝四座了，将其学戏时的艺名小红鸳更名俏红鸳，为戏台上一鸣惊人做足准备。又用心教了一年，学会了有20出戏的底子，俏红鸳15岁上扮了角色，收口本人的直言快语，轻启朱唇，燕语莺声，韵白悠长，唱词典雅，一派窈窕淑女的范儿。师父用心教给她的头12出剧目没唱完，就红遍云阳江两岸，极速挂了戏班的头牌。

一大堆捧角儿的出来表示要栽培她，各种堂会应接不暇。江湖老炮儿的郭班主选择曹督军府上的堂会，收了丰厚润资，留下16岁的俏红鸳。三日之后，俏红鸳万般羞怯又怨忧心痛地回到戏班，郭班主宣布给她涨戏份儿，每次演出单拿一份角儿的包银，允许她在戏台上的表演间隙享受角儿们常耍的噱头作派，让茶水上去伺候润嗓儿。包银，她接了，谢班主抬举；茶水，谢了，她不想耍那种廉价花活儿。她爱惜戏，爱惜戏台，爱惜糊口的职业，尽管这职业低在下九流，但她自己不能自轻自贱。郭班主挑大拇哥：师父没白栽培你。这才是真正的角儿！这话说给新晋的角儿俏红鸳听，也是说给班子里一众大小艺人听。

之后，师父兼班主也把红鸳收了。俏红鸳没有推挡，她顺从这一行里的规矩。哪个班子不是如此？哪个伶人不被如此？她见的听的多啦！

郭班主唱得是丑行，人长得并不丑。他是她心目中样样儿在行的师父，比那些督军、将军、抚台、督学、巡阅使、观察使、县令、主簿、师爷、候官的进士举人、富家公子老爷土财主、酸文假醋者流、黑白两道之徒的高矮胖瘦男人老头少年莽汉啥的强多了，让她恍如不舍离开戏台一样，难舍师父。奈何红鸳做不了师父的长久人儿，知道郭班主不是她的终生依托，只能他是人生过客。她大大咧咧，可不犯傻，明白不能错过了好年华，一定要趁着青春年少给自己找下一个可靠男人托付后半生。

十年光景唱红了一片天的俏红鸳，梳理情感，调整心态，游刃有余地游走在各类栽培角儿的达官显贵或小有闲钱的浮浪子弟之间，趁着年轻貌美和角儿的短暂高光，为自己尽量厚实地积累后半生退出梨园的生计。郭班主早已不在她身子上流连倾心了。在他眼里，这个26岁女弟子已近残花败柳，更嫩的女弟子正含苞欲放。她这个角儿还是留给戏迷把玩更好一些。俏红鸳从23岁之后，相继有了带情分的拥趸，可以长久留情的是祁保财老爷，给自己写戏的财薄但才高的高百顷前举人，以及吹嘘日后必有一步官运的孟明礼那个伪举人。

俏红鸳图高先生的专情。他给所有角儿和戏班子写戏、写剧评，却只捧她一个角儿。她不能说完全不信高先生表白的倾情，但也知道他写戏得来的那点散碎银两捧不了更多的角儿，何况他把钱财抠嗦的都能盘出包浆来，可他仍然让她感动。

高百顷贪财，是为日后平复了科举失落心态，说服自己不再等待仕途回转光临，安心找一份体面营生，娶一门正经人家的黄花闺女做妻，生儿育女过生活。他抠嗦，也还要脸面，在俏红鸳身上，该花的捧角儿糜费，还是过得去的，不失举人老爷的体面。体面，是高前举人最后恪守的尊严。

俏红鸳与高先生保持长久交往，更看重他的文采。不抽大烟的高先生瘦高的如同大烟鬼，四肢修长，手掌手指也苍白纤细，年纪不老却青筋绽露。他说自己天生是弄笔杆子的书生。俏红鸳听得出来他用‘书生’这个词表述自己，是爱把自己比作戏本里的那些情感细腻的男主角来享受的，尤其与俏红鸳对饮上几杯温酒，对唱几句浓词情曲，就带入进戏台上那些暧昧情景中去了，仿佛与他的角儿在自己的戏本里卿卿我我，使浓浓的韵调在小屋里弥漫开来……

俏红鸳心里明白后半生是指靠不上这位虚头巴脑的货色。

与高举人的多情善调不同，孟明礼是霸王硬上弓。他不需要爱，他也不需要情调。瞬间从大雅跌到大俗，从《红楼梦》跌到《怡情阵》。俏红鸳骂他不是人，骂他不走正道做事能死啊？就奔不出你的前程来是啊？

俏红鸳左右不了这些。确切讲，俏红鸳左右不了那些捧她的、哄她的、栽培她的、拥趸她的各路阔绰的、权势的、豪横的、霸道的戏迷。可恨那些家伙有一多半是这路货色，需要从你这里把惬意的美妙打碎了开心。

孟名礼高谈阔论：要入官之门嘛！就得有这个气势的。人前装模作样端着，多拘得慌。就跟你们在台上扭捏作戏似的，不憋得慌吗？你回到后台，爷也回到台后，都赤搏相见，还不把活儿干到坦诚？嘿你个想不开的。一个戏子倒捏着半边装紧的啦！从榻上讲，咱们同是天涯沦落人嘛！一家人还说两家话？凡事记得要跟官之人走。官门里都是什么人物？官之人是活通透了的角色。活通透了是什么成色？那是成仙得道的成色。知道吗？境界，那叫。那是弄万民于股掌间的道行哪！只有官家，才会品咂出来此中三昧哟！那不是你的那个啦！那已是戏台上的那些个角儿的那个了哟！任她汉明妃、唐昭仪；凭她柳如是、寇白门；管她蔡文姬、卓文君，随她们什么什么谁谁谁谁…… 都是咱官人或准官人亦或日后必成官人的手里掌控的物儿哩！真是的！不识抬举，不解风情，不认真人，不谙熟官之门里的精奥道行，不明白官民云泥的天差之别，成就不了真正大角色的小家子气的！点拨你句金玉良言吧！任什么事情，没有官门的加持，能做得成吗？能做得大吗？能做得到至高境界吗？任嘛时候，到了何种时代，不管什么思之想，无论什么主之义，在咱泱泱华夏上国，都是换汤不换药，还得永远是官门的天下；任他什么陈天华，还是什么孙逸仙，一切泊来的所谓西方进步的革之命思之想，鼓吹的什么公之民人之权主张，统统狗屁，一律瞎掰。谁上了台，也不过还是改朝换代，依旧是官门拿捏着草民当家作主，照样是民还当他的奴，还跪下三呼万岁，还伏地表达忠顺。从哪里刮过来的西风，它也得入乡随俗，改头换面，官还是官来民还是民。这是咱的国情，是咱大国的特色。不跟着官门混，永辈子没出路。官之人，才是人；民之人，不是人。栋梁能拿草芥当人看吗？民不过是安泰日子里官门待宰的两脚家畜，纷争日子里替官门卖命的烂命炮灰，灾荒日子里当官门减负的无救饿殍，盛世日子里感恩戴德的传代奴才。悟不透跟着官门混才有大出息的窍门，白活儿！白当了一回中国人。到什么年景，换什么朝代，都不要糊涂，要弄明白，得跟官门一块儿干事，才有发展呐！那你说官之人还不得有点小特点，来点小不同，玩点小花活，干点小个别的、小酸爽的、小雅致的小变之态出来？官之人不能与民之人一样的不来劲嘛！当然咯！官门里人也不能独享美事，不能当贪之官，有这高品位的官之字号享受，还是要惦记民间疾苦，奉献出来与民同乐的（di）。来，娘子，听话，咱们重打锣鼓再开场啊！他品着香茶，要听她台下的唱段：给官人来一段好听的。不要你的本工唱啊！让官人听听你戏台上不怎么露一手的功夫。

俏红鸳便用本嗓抒发了一段老旦戏《对花枪》里女主角姜桂芝的唱，借托人物的情怀，词中带话的道出内心的苦闷：空盼望/气难忍/我好心伤！跨战马/提银枪/足穿战靴换戎装。今日里我上战场/来寻忘恩负义郎……姜桂枝这份苦情倾诉，俏红鸳身披戎装，手持花枪跑一圆场上阵唱来，仿佛就是她自己的苦水衷肠：这苦衷/对谁讲/倒叫我又悲又恨又羞又恼怒火满腔……

这些角色是俏红鸳在本行正工大青衣之外，拜师学串一些剧目的刀马武旦行当的人物形象，甚至包含武戏带打的老旦戏《对花枪》、《杨家将》等老年妇女角色，应对戏班里不时出现的舞台救场或者更多时候由堂会主人点名这出那出的刀马旦戏码。她满足人家的要求，让人家看得叫好又赏钱，自己也顺带过了戏瘾，所以俏红鸳的刀马旦武戏也见功底，技惊四座，艺压群芳，让戏迷看到角儿的另一番魅力。她也一甩本工青衣那份收着情感表达的细腻流淌，改为刀枪舞弄畅快开阖的恣意奔放，极尽骨子里的本性挥洒，是一种心绪飞扬的释放抒怀。

孟明礼时不常的能够替俏红鸳出头，摆平一些下三滥顽劣混混戏迷的骚扰或欺负，让她感激与猜想：姓孟的到底是个什么背景的家伙？悄红鸳心想他善于钻营，倒没啥见不得人的，可是令她担惊受怕的是姓孟的会不会是个啥歹人呢？会不会跟芭蕉山里的马匪有什么勾连呀？！周边内圈9县紧密或外圈16县松散拱卫着边边儿的芭蕉山区里边，比八百里洞庭还大，可都说占着十几、二十几股大大小小的马匪呢！戏班子跑码头没有敢横穿直插山里道走的，都是沿着四周外的边边走圈圈线。俏红鸳成了角儿，最怕的就是被马匪掳了去。轻则做了匪首的压寨女人，重则就给喽啰们轮了，轻重都没个好儿。她不怕达官贵人的小不正常，就怕落到匪窝里生不如死。

郭班主也怕匪，给匪截去了戏台上当家的女角儿，就等于塌了半边天。戏班子靠谁养活？不过郭班主不怕孟名礼。他江湖眼睛毒辣，给红鸳说：甭怕姓孟的。他不是匪。他就想当官。当了官才会跟匪勾结的。不当官，匪懒得勾连他。

俏红鸳却心有余悸，觉得孟官迷不是匪，起码也不是善类，是个歹人。跟歹人混在一起，到底不安心，至少不能混一辈子光景。俏红鸳由此也打消了向姓孟的托付后半生的念头。

祁家的保财老爷无论在台上捧角儿，还是榻上捧角儿，都不大在行，或者说不大用心思。他既不怎么懂戏，也不怎么懂女人，更不沉溺于此。祁老爷富足了，岁数也不小了，有闲钱，又可以有点闲工夫，时不常逛逛戏园子附庸风雅一下，以便在买卖人圈里迎来送往谈说生意时，能附和上几句娱乐话题应景，也就是个蜻蜓点水，实在不能用‘泡戏园子’来说道他。他‘泡’不起那么多的闲工夫。他狠不下心来拿出大把时间荒废在这些准风月场所。城里乡下那么大摊子产业买卖才是他放在心上的正经事情。是责任感，也是本能驱使。他由衷痴迷于那些事情的经营、料理，亲力亲为操持才快乐。那感觉就像真戏迷痴醉捧角儿一样。他的角儿，是他的产业。

祁老爷进戏园子学着捧角儿倒也是真诚的。他不乱捧，就捧俏红鸳一个。这和高先生相同。祁老爷真心喜欢这个率性爽快的女人，觉得捧起来不费心思，也不费劲儿。他来戏园子的目的之一是放松心情的，如果捧角儿还要像经营田产、打理生意那样煞费苦心地揣测、提防、算计对方那么累心，那么这角儿，不捧也罢。

俏红鸳唱戏之外，有对上祁老爷胃口的地方，也是他喜欢她的一个原因。这个女人历经江湖，却依旧厚道良善。祁老爷基于常识判断，知晓她像所有伶人一样，肯定也久历栽培或说风月调弄，但她身上却一点没留下风尘艳俗的感觉，尤其在俏红鸳明显主动献媚自己时，让精明透顶的祁老爷看到一个伶人戏子真诚寻找倚靠托付的未雨绸缪，而不是逢场作戏的风情卖弄，愈加袒露出这个戏子的本色淳朴来，让他怜爱，引为知己知音。

祁老爷做买卖从不耍奸使诈。他信奉诚信为本才能做得长远的质朴生意经。他捧角儿也捧得真诚不二，即使从没有一个‘好’儿叫到点子上，但扔到俏红鸳台口脚前的赏赐是实实在在的硬通货。俏红鸳看得出来这位富豪是真捧自己，不带一丝一毫卖弄给现场其他浮浪人等看的意思。有几次来了捧角儿的挑战，祁老爷都是笑呵呵认败下风，绝不跟对方飙高斗富，争宠夺艳，不拔份儿显摆阔绰威势。这给俏红鸳留下深刻的也是良好的印象，初步把托付终身的目标锁定在他身上。

俏红鸳从孟明礼那里知道祁保财老爷的财富远比那些叫板斗气儿的爷儿多得多。祁老爷承让认输，不觉得丢面子，也就没有所谓的斗败。人家就不屑跟你们斗这个。俏红鸳觉得祁老爷的捧，是纯粹的捧。祁老爷是捧角儿，更是捧她俏红鸳这个人，而不是兼顾着卖弄自己。孟明礼和高百顷都说俏红鸳：姑娘眼毒，瞧得真着！

俏红鸳不在乎祁老爷戏台下叫的‘好’儿地道不地道；也不在乎祁老爷榻上到位不到位。她成熟了，思虑未来退出名利场的清净日子，让她看淡了那点事儿。她款款说：我给老爷怀上丫头了。恶心害口，总想吃口辣的压压。

祁老爷毫不怀疑这个没心没肺的女人会拿别人的种来欺骗自己，不假思索：给我生下来。我给你从戏班子赎身，抱着女儿跟我回家，做我老来终得一女娃的娘亲。

俏红鸳是实话实说，认定这个孕身是祁老爷的。她想给祁老爷生养个女儿，起码头胎必须生个女儿。祁老爷的心病俏红鸳是知道的。他想有个女儿调整一下眼面前儿子扎堆的花色，想女娃想得都快着了魔。三杯酒下肚，就絮叨这个：五个儿子啊！就单单少个丫头哩！花蝴蝶似的跑来跑去叫爹，多带劲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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