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茗谷夜深如墨。
草屋内,灯未点,窗未关,雨声顺着山风挤进屋里,落在案前那盏尚未熄灭的心灯上,发出轻微的“哧哧”声。
温皇坐在轮椅中,半闭双眼,指尖悬着一枚螺纹形蛊——那是“镜蛊·梦烛”。
梦烛蛊泛着淡淡微光,被他以针形心线接入掌心经络,连通识海。
他低声呢喃:“你说你无心,那就让我看看你这心,到底死了几分。”
指间一转,他唤出第二蛊:引魂。
引魂蛊落在案上,宛如一只细小琉璃蝶,蛊翅闪动三次,向谷对面纪风萍所居石穴飞去。
温皇闭目,心念一引,神识随蛊线延伸出去,像一根透明细丝钻入夜色。
“便让我看看,你究竟有没有心。”
下一息,他“睁开眼”。
眼前不是洞穴,不是熟悉的山林,而是一片死寂冰原。
天灰地黑,雪下得沉重,风像从地底吹上来,裹着血腥和灰烬。
他低头一看——脚下全是尸体。血早就冻成黑红的冰壳,刀痕、剑伤、蛊毒烧灼痕……密密麻麻,堆得像座坟山。
风中有声音,不是风的啸,是人群在低声哀鸣。
他循声望去。
远处,一座高台立在尸山之巅,十万人跪伏台下,头埋在地,哭得撕心裂肺。
而台上,只站着一个人。
黑衣,黑发,执剑而立,身影瘦削,头微低,手中滴着血。
是纪风萍。
她的眼睛是空的,没有一丝神色,像是盯着地,也像是盯着心里什么更远的东西。
她唇边挂着一滴血痕,不知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
温皇心头一震。
这不是他设的梦,这是她的梦,是她识海最深处、最真实的记忆。
他本以为窥的是“空壳”,谁知一眼看进来,迎面的就是血与火的过去。
她不是无心,而是她把心掐死了。
这念头才浮起,梦境忽变。
他脚下一沉——冰原塌了。
他整个人被卷入一个更黑、更深的梦渊。
——然后,景色定格。
他被五花大绑,压在十万人中。
一根木柱从背后穿过肩胛,两只手被钉住,疼得像要碎掉。
“这不是我的梦了。”
温皇第一次脸色变了。
他抬头,台上的纪风萍没有变,还是那副死寂的模样,只是她手中那柄伏虞剑,在滴血。
她缓缓走下台阶。
每一步都踏在血迹未干的尸体上,脚下无声,剑光却像是要割裂整片梦境。
她走到他面前。
目光低垂。
“你很想知道,我的心还在不在。”
她停在他三步外,抬起手中的剑,抵在他胸口上方。
“给你看。”
剑未动,心先烧。
温皇心口一热,猛然感觉到梦境中的灼心蛊激活了。
这是她留在自己梦中的逆手——她从来知道有人会窥探,于是早就埋了毒。
灼心蛊,是反蛊,不是为他人设的,而是为窥心者设的。
温皇挣扎,识海波动如山崩海啸,但梦蛊线已被她截断,他连断都断不了。
纪风萍盯着他,目光淡漠得近乎无情。
“你要看,那我就剖给你看。”
“你觉得我不该血祭十万人,你也觉得我在发疯。但我告诉你。”
她往前一步,剑刃刺入他梦境之体的皮肤一寸。
“当我看着相枢从净土裂开的时候,那些人就已经死了。”
她语气轻得像在说今天天气。
“我只是,把他们的死,拿去换一个封印罢了。”
温皇闭了闭眼,强行调息,忍着那一寸寸撕裂心识的痛。
“够了。”他低声。
纪风萍却不答话。
她拔出伏虞,挥剑斩下。
刹那间,整个梦境裂开,灼心蛊烧透两人意识连接,温皇如被雷击,猛地在现实中睁开眼,口中喷出一口血。
他握住轮椅扶手,身子发颤,额上全是冷汗。
一只信蛊停在他肩头,抖动片刻,蛊翅展开,浮现一行血字:
【窥心者死一次,便不会再问我第二次。】
温皇咳了两声,抬头看向山那边的方向,笑了笑。
“你这颗心……还真不是冷的。”
温皇睁开眼时,身上湿透了。
不是雨,是冷汗。
他发现自己被吊在一根木柱上,双手反绑,脚踝缚着粗麻索。四肢像被铁钉砸穿,动一下,疼得心口发麻。
空气中有血味,浓重得像喝了一口铁水。他张口,舌头干得起皮,喉咙里发出咳声,嗓子却发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眼前是祭台,和刚才梦境里那座,一模一样。甚至连十万尸跪伏的模样,都不差一分。
不远处,纪风萍站在高台中央。
她还是那身黑衣,没披外袍,脚下是乱尸堆成的红毯。手里握着伏虞剑,微微侧身看他,像是早就知道他会醒。
“你看够了吗?”
她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得不像梦里。
温皇咽了口血,没回话。他尝试断梦蛊,却发现蛊线早已反卷,识海中灼热灼得厉害。
纪风萍缓缓走下台阶,一步一脚血。
“你不是第一个想看我心的人。”她站定,低头看着他。
“但你……是第一个进来不走的人。”
温皇抬眼,声音沙哑:“这地方……是你设计的?”
她摇头:“不是我设计的,只是为了求活。”
她举起伏虞剑,食指划过剑刃,鲜血滴落地面,顷刻间梦境翻转,四周气息骤变。
原本十万尸体的哭号声骤然静止,整片空间压成一团死寂,像有人往梦里灌进了一整个封印大阵的能量。
纪风萍吐了一口血,直接吐进地面血纹之上。
那滴血一落下,蛊阵骤然亮起。
“灼心·返魂。”
伏虞剑一指天穹,梦境中陡然升起一簇火焰。
火不是红的,是白的——白到刺眼,白到烧穿神识的那种白。
温皇猛然意识到她设下的是“心蛊反阵”,不是为了防止别人入梦,而是专门让窥梦者原形毕露、反过来受苦的东西。
“你要杀我?”他问。
纪风萍抬头,看他一眼:“不。我只是让你看清楚,你想看的人,值不值得你看。”
她一步一步走过来。
“你想知道我有没有心。”
“我就让你试一试——被我献祭的滋味。”
下一息,他眼前画面陡变。
伏虞剑没落在他身上,但他却从高台下“跳转”到了台上。身边是巨大的血阵,脚下是成千上万双眼睛。
那些眼睛不是看向他,而是在看纪风萍——可他现在站在她的位置,能感受到那些目光里不是祈求,是憎恨。
是绝望,是“你为什么要杀我们”的质问。
那一瞬,温皇听见自己的心跳变慢。
耳边传来低低的人声:
“杀祭了我们,你能救天下?”
“你杀我们,是不是为了能自己求活?”
他没有回答,也无法回答。
灼心蛊不杀他,却让他感受到——纪风萍当年下刀的每一瞬间,承受的是怎样的代价。
“你以为我没有心。”纪风萍的声音再次出现,“但有心之人,才知道,断情比断命难。”
她拔剑挥斩而下。
这一次,温皇在梦里真正感觉到了心识崩裂的痛楚。他的识海中火光乱窜,灼心蛊直接点燃了他精神的最深处,那种撕裂感,像把灵魂从骨血里剥出来,再丢进火里烧。
他终于撑不住,闷哼一声,强行斩断梦蛊链接。
现实中,青茗谷一声闷响,温皇从轮椅上翻了下来。
他蜷在地上,脸色苍白,唇角挂血,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发青。
不远处,一只信蛊落在他肩头,抖动几下,化出一行小字:
【窥心者死一次,便不会再问我第二次。】
他咳了两声,躺在草屋泥地上,盯着屋顶茅草,一动不动。
他像笑了一下,又像根本没力气笑。
“你这颗心……”
“比我想象的,还烫。”
雨停了。
纪风萍睁开眼,靠在石洞深处,衣衫沾上湿汽,指尖在微微颤抖。
那不是因为冷,是“灼心蛊”反烧识海之后的余波。
她吐出一口鲜血,唇边一丝发黑的血丝没擦干,挂在下颌。她看了眼指尖,一道血痕延着掌心裂开,没有愈合。
伏虞剑搁在她身边,剑身嗡鸣未歇。那是因为刚才灼心燃起,剑灵也被引动,生出躁意。
纪风萍不去看它,只把左手拈住剑柄,按了三息,剑音停止嗡鸣。
她靠在洞壁,闭目调息片刻,终于缓缓起身,步子不快,但走得很稳。
一只蝶蛊从洞口飞来,停在她肩头,翅膀一展,露出一行细小的银纹蛊语:
【目标断蛊,自损三成,梦蛊全废。】
她看了一眼,没有表情,只弹了下蛊翅,驱了出去。
“废了就废了。”
她自言一声,转身走出洞口。
夜里残光未褪,星辉下,青茗谷一片寂静。
山腰那处草屋静悄悄的,连灯都没点。
她远远望了一眼,收回目光,转身欲走。
刚走两步,她忽然停下。
掌心传来一丝灼热,那是灼心蛊反噬留下的余线——本该随术法消散去,但她故意留了一缕。
她知道温皇还活着。
也知道他还在那间屋里醒不过来。
但她没回头,只是捏住手心那道裂痕,慢慢合上指缝,让血渍重新渗入掌心,不留一滴。
她低声说:
“你不是疯子。你是个为愉悦自己偷看别人痛苦的人。”
她语气轻极了,没有怒意,也没有快意。
她转头望向夜空,那夜色厚得像遮不住的帐。
良久,她轻声:
“这次让你看到,不过,下次没机会了。”
她走下山,踏着草木间残余的灵息,一步步向谷外而去。
身后那片山野,彻底沉入夜风中。
草屋内。
温皇还躺在地上,意识已经恢复,但身上动不了。
他听见她走出山口的声音——不重,像风一样。
他试图起身,却手一撑地,又呕出一点血。
“咳……”
他坐起来,用袖子擦了擦嘴角。那口血没吐干净,呛得他眼睛都红了。
一旁的桌案下,一只蛊虫碎了半身,正是“梦烛”。
他看着那蛊,低声笑了一声。
“你这颗心啊……”
他仰头靠着墙,闭上眼睛,整张脸苍白得像纸,嘴角却扯得极平静。
他咳了两声,嘴里血还没止,手里却把玩着一块残蛊壳。
那是她从梦境带出来的东西,是她反击他时,最后那记“返魂反线”留下的残意。
那一瞬他看到了什么?
十万活尸,一剑祭天。
台下哭声四起,台上心脉崩裂。
他看见她抬剑时没有动容,落剑时才闭眼。
她不是冷血。
她只是早就烧干了那颗心热血。
风从屋外卷进来,掀动门帘。
温皇闭着眼,手指扣着那蛊壳,缓缓道:
“倘若不能留情.....那便逼自己绝情。”
“才逼得自己,像个活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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