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兼职

早晨来校编辑部报道，推开门，迎面撞上满室的墨香，阳光透过玻璃窗，在地板上拼出细碎的光斑，二十几个外国语学院的学生正埋首于文献中，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此起彼伏。

“苏同学来了？”负责人张教授推了推眼镜，将一摞牛皮纸档案袋推到她面前，“晏呈特意知会过，这些是需要加急翻译的医学文献，难度较大，你先熟悉下术语表，试着翻译下。有什么问题随时沟通。”档案袋上贴着红色标签，用德语写着“罕见病研究特辑”。

苏晚意的指尖在档案袋上停顿半秒。她的德语是奶奶启蒙，爸爸请的老师一对一教过的，那位曾在慕尼黑大学任教的老太太总夸她有语言天赋，也足够认真好学。可此刻看着文献里密密麻麻的医学术语，那些曾经滚瓜烂熟的语法规则突然变得陌生。尤其是“膜性肾病综合征”这个词，像根针反复刺着她的眼睛——母亲病历本上的诊断就印着相同的病症。

“需要咖啡吗？”张教授递来一杯热饮，瓷杯壁上凝结的水珠洇湿了档案袋边缘，“有时译文催得急，会需要熬夜赶稿，水吧有给同学们准备的咖啡茶饮，随便喝。”

咖啡的焦香混着纸张的霉味钻进鼻腔，苏晚意接过杯子时指尖微颤。她想起昨天在学生会办公室，顾晏呈将翻译合同推过来的样子，他的指甲修剪得干净整齐，在合同上敲下钢笔的声音格外清晰：“时薪300块一小时，签完字就能预支一半酬劳。”300块，这已经是外头薪资的两倍还多，苏晚意心中说不清是感激还是无措，只是知道她真的需要这份工作。

“谢谢教授。” 她低头翻开第一份文献，目光落在页脚的注释上 —— 出处是柏林夏里特医学院，正是母亲主治医生毕业的院校。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攥紧，她掏出手机想查术语，屏幕亮起时却看到周曼琪发来的消息：“林溪然刚才去学生会了，好像在翻你的翻译合同。”

指尖在屏幕上悬停片刻，最终还是按灭了手机。林溪然找合同干嘛？苏晚意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专注于文献，可目光总忍不住飘向资料室最里面的隔间——那里是顾晏呈处理学生会文件的地方，百叶窗紧闭着，隐约能看到晃动的人影。

上午十点，翻译到第三篇文献时，苏晚意的太阳穴开始突突直跳。“肾小球滤过率”这个术语反复出现，她查了三次词典都觉得翻译得不够精准，钢笔在草稿纸上划下重重的痕迹。隔间的门突然打开，顾晏呈走出来接水，浅灰色衬衫的袖口沾着点蓝黑墨水，大概是刚才批阅文件时不小心蹭到的。

“遇到困难了？”他的声音在身后响起，苏晚意慌忙用胳膊盖住草稿纸，却被他先一步抽走。指尖扫过她划得乱七八糟的字迹，眉头微蹙：“这个术语需要结合临床语境，单纯查词典没用。”

他走到窗边的白板前，拿起马克笔写下德语原文，笔尖划过板面的声音在安静的办公室格外清晰。“你看这里，”她不由得将感管集中到顾晏呈的手上，擦过她的肩膀时，甚至感受到手上带着炙人的热气，“‘滤过率’在肾病研究里通常要标注检测方法，括号里必须加上肌酐清除率的计算公式。”

苏晚意的耳朵烧得发烫，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松木香。她盯着白板上的公式，突然注意到顾晏呈写德语字母时，尾钩总是习惯性地向上翘，像只蓄势待发的鸟。这个发现让她莫名想起小时候，爸爸写钢笔字时总爱把捺画拉得很长，说是 “有气势”。

想到父亲，她低下头整理桌上文件，却不小心碰倒了咖啡杯。褐色的液体在档案袋上漫开，晕染了 “膜性肾病” 那几个字，像块丑陋的伤疤。

顾晏呈抽了纸巾递给她，“别慌，”他用纸擦了擦档案袋上的咖啡渍，“这些文献有电子版备份。”他顿了顿，看到她手上的咖啡液，目光落在她泛红的眼尾，“那个......下午三点有个线上研讨会，柏林那边的专家会讲解这个专题，我帮你申请旁听名额，你可以去听听。”

苏晚意的心脏猛地一跳，抬眼望他。线上研讨会？这意味着能直接向权威专家请教翻译难点，甚至…… 或许能打听母亲的治疗方案。这是一个她无法拒绝的诱惑，想起之前对顾晏呈的抵触，想起昨天拒绝他时，自己说的那句 “我不需要”，此刻想想真是格外讽刺。

“我……”

“这是医学翻译工作的需要。”顾晏呈打断她，将研讨会链接发到她微信上，说完他转身回到隔间，百叶窗没拉严，苏晚意瞥见他桌上放着本《德语医学术语大全》，扉页上用铅笔写着 “赠晏呈：医者仁心，译则信达”，落款是林溪然的名字。

中午去茶水间热饭时，苏晚意遇到了林溪然。她穿着白大褂，大概是刚从实验室过来，胸前的工牌晃悠悠地打着转，上面的照片笑得眉眼弯弯。“苏同学也在忙翻译？” 她的声音像冰镇汽水，甜得发涩，“晏呈给你的文献很难吧？我上次帮他整理的时候，光查术语就花了三天。”

苏晚意攥着手里的饭盒，铝箔反射的阳光刺得眼睛生疼：“还好。”

“是吗？” 林溪然靠在饮水机上，故意让白大褂的下摆扫过她的饭盒，“不得不说晏呈就是心善，谁的忙都愿意帮。不过苏同学，” 她凑近半步，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有些领域的知识壁垒，不是靠临时抱佛脚就能打破的。”

白大褂蹭过的地方沾着淡淡的福尔马林味，苏晚意胃里一阵翻涌。她想起母亲每次透析后，身上也带着这种味道，像洗不掉的绝望。

回到资料室时，周曼琪正坐在她的位置上翻文献。“我帮你带了排骨藕汤，” 她献宝似的打开保温桶，“我妈说这个补气血，你看你眼底都青了。”

苏晚意接过汤碗，温热的触感从指尖传到心口。她确实累了，凌晨四点就醒了，盯着母亲的病历本背了两个小时德语术语。“曼琪，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顾**告诉我的呀。” 周曼琪舀汤的勺子顿了顿，目光飞快扫过隔间的百叶窗，“他刚才还来问跟我打招呼呢，要不是当时入选学生会差几票，我现在也能在工作上帮帮你。”

“报告，现在就已经在被你好好照顾了，哝，爱的排骨汤。” 苏晚意笑着看她，却在低头喝汤时，发现碗底沉着片当归，她会对当归过敏，脸上身上起红疹子，不过现在没什么人知道罢了。

下午的线上研讨会进行到一半时，苏晚意的手机突然震动。医院的号码让她瞬间攥紧了笔，走廊里接起电话，护士的声音响起：“苏小姐，你母亲刚才突然抽搐，医生说需要立刻做血浆置换，费用……”

“我马上来！”苏晚意的声音在发抖，挂断电话转身时，撞进顾晏呈怀里。他手里拿着的文件散落一地。

“出什么事了？”他扶稳她的肩膀，掌心的温度透过衣服渗进来，“你还好吧。”

“没事！”苏晚意推开他，后退时踩到散落的纸张，纸被鞋子才得乱七八糟，“只是有些私事需要解决，那个......可以的话下午我想先请半天假……工作我不会拖延，一定，一定会按时交稿”

“苏晚意！”顾晏呈的声音沉下来，第一次叫她的全名，“你现在看起来不像是没事的样子。”他严肃的说，“是因为你妈妈的事么？”

苏晚意的脚步顿住。他知道？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喉咙发紧得说不出话。“我是听家里人提过，是因为治疗费用吗？如果需要学生会提供什么帮助，我可以组织大家筹款。”

医院的消毒水味钻进鼻腔时，苏晚意才后知后觉地发抖。顾晏呈替她办好缴费手续，又找医生了解情况，动作利落得像是在处理学生会事务。当他拿着签好的同意书走过来时，阳光刚好落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上，苏晚意突然想起爸爸以前常说的话：“真正的体面，是在风雨里撑住伞的手。”

“谢谢你。” 她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不敢看他的眼睛。

顾晏呈没说话，从口袋里掏出颗水果糖。“我小时候怕打针，我妈就给我吃这个。”他将糖递给她，酸甜的味道瞬间漫过舌尖，“你妈妈会没事的。”

监护仪的滴答声里，苏晚意看着他离开的背影，突然发现他夕阳照在他的头顶镀了一层金色的柔光，像只毛绒绒惹人心软小鸟的茸毛。这个微小的发现让他看起来不再那么遥不可及，仿佛带着适宜地温度熨烫着心底。

傍晚母亲脱离危险后，苏晚意回到学校。学生会的灯还亮着，林溪然坐在她的工位上，用红笔修改着她的翻译稿，旁边放着顾晏呈那本术语手册。“晏呈说你今晚可能不来了，让我帮你校对下。” 她头也没抬，笔尖在“糖皮质激素” 这个词上画了个圈，“这里错了，应该用复数形式。”

林溪然修改的痕迹里，藏着和顾晏呈如出一辙的德语尾钩，只是她的笔画更圆润些，像被精心打磨过的鹅卵石。苏晚意不由得捏紧指尖，指尖在手掌留下深深的印记。

“这些文献涉及患者隐私，”苏晚意走过去合上稿纸，“恐怕不方便让外人看。”

“外人？”林溪然抬起头，嘴角勾起一抹讥诮的笑，“苏同学怕是忘了，这个翻译项目是我爸的研究组发起的，我是项目助理。”她推过来一份授权书，林教授的签名龙飞凤舞，“倒是你，有什么资格碰这些核心资料？”

隔间的门突然打开，顾晏呈站在阴影里，手里拿着的保温杯冒着热气。“溪然，”他的声音听不出情绪，“要锁门了。”

林溪然脸色变了变，最终还是收起稿纸，路过苏晚意身边时，故意撞了下她的胳膊：“有些人拿着别人给的钥匙，就真以为自己是主人了。”

林溪然走后，顾晏呈将一杯热牛奶放在苏晚意面前：“她没有恶意，看到你下午状态不好，溪然德语不错，所以被我叫来帮忙，想着帮你做些，好减轻你负担。”

“顾**，” 苏晚意打断他，指尖在 “膜性肾病” 的德语单词上反复摩挲，“这个翻译项目，我可能做不了。”

顾晏呈的动作顿住，“为什么？”，他不解的偏了偏头。

“我不够专业。” 苏晚意低下头，不敢看他的眼睛，“林溪然说得对，我会耽误项目。”

窗外的夜色漫进来，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顾晏呈沉默了很久，久到苏晚意以为他会生气，却听见他说：“我以为在这种困境里，你会有迎难而上，破境的勇气，毕竟，你很需要这份工作，不是么？”苏晚意咽了下口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的确，妈妈治疗的费用，欠江翊的5万2千块，还有今天顾晏呈垫付的钱。“明天早上八点，你可以去见柏林来的专家，他想了解患者家属的视角。” 他顿了顿，声音轻得像叹息，“苏晚意，我没有恶意，只是觉得我们都是同学，刚好学校最近对接的项目跟你妈妈的病情相关。能帮上你点忙，还能推进教研，何乐而不为。”

校了一会儿稿件，苏晚意转了转僵硬的脖子，起身离开给办公室的门上琐时，发现门把上挂着个信封。拆开一看，里面是张照片 —— 江翊和她的合照，在医院江翊钱给那次，照片背后写着“劳改犯的女儿，离顾晏呈远点！”。

手机震动，未知号码发来的短信：“如果大家知道你这么open，不知道你现在的境地还会不会更惨，不想照片被上传就去删掉顾晏呈电脑里的文件。”

苏晚意猛地回头，想看看是谁把信封挂到这的，长长的楼道没有一个人影。

楼道感应灯随着寂静的到来而熄灭，黑暗吞噬了苏晚意，她攥紧手里的照片，指腹被纸边割得生疼。删掉翻译稿？这意味着辜负顾晏呈的信任，毁掉自己刚得到的兼职，甚至影响母亲唯一的治疗希望。可江翊……那个小时候总把草莓留给她的少年，被家里知道跟她有接触该怎么办。

手机再次震动，这次是顾晏呈发来的：“不要压力太大，现在国家政策很好，如果需要，学生会可以帮忙申请一些相关救助，你同意的话也可以走校内救助，最起码能减免学杂费生活费这些。”

苏晚意看着他的消息，突然发现自己的德语输入法里，“顾晏呈” 三个字的联想词是 “救赎”。这个被系统默认的关联，像道无形的枷锁，让她在深夜的风里，第一次感到深入骨髓的寒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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