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暮春,午后的阳光透过层层叠叠的石榴叶,筛下斑驳陆离的光点,落在青石板上,像撒了一把碎金。
徐府后院的这方小天地素来清静,十二岁的徐景卿正坐在石榴树下的石凳上翻书。他穿一身月白杭绸直裰,领口袖口绣着暗纹流云,针脚细密却不张扬。墨发用一根简单的玉簪束起,几缕碎发垂在额前,被风一吹,轻轻拂过他光洁的额头。
他看得专注,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方投出一小片阴影,将那双过于沉静的眸子藏了大半。这双眼睛生得极好,瞳仁是极深的黑,像浸在寒潭里的墨玉,寻常时候总蒙着一层淡淡的疏离,仿佛周遭的热闹都与他隔着一层看不见的纱。
书页翻过的声音轻得像叹息,他指尖捻着泛黄的纸页,指节分明,肤色是少年人特有的白皙,却又比一般孩童多了几分清瘦的骨感。
“砰——”
一声轻响打破了宁静,伴随着丫鬟“小姐慢些”的低呼,一个鹅黄色的身影跌跌撞撞地冲进了石榴树的荫凉里。
徐景卿抬眸时,正撞见那抹鹅黄的裙摆扫过石桌,带起一阵风,吹得他书页乱颤。他下意识地按住书页,目光落在来人身上。
是个约莫七八岁的小姑娘,梳着双丫髻,鬓边簪着两朵新鲜的蔷薇花,花瓣上还沾着点晶莹的水珠。她显然是跑急了,小脸涨得通红,鼻尖沁出细密的汗珠,额前的碎发被汗濡湿,贴在饱满的额头上。
她穿着一身鹅黄绣缠枝莲的短袄,下面是同色的马面裙,裙摆上沾了点草屑,显然是从草地上跑过来的。此刻她正扶着石榴树喘气,圆溜溜的眼睛却好奇地打量着四周,像只误入陌生领地的小雀儿,带着点莽撞,又透着股生机勃勃的灵动。
这便是姜安繁。
她是徐景卿母亲的远房侄女,今日刚从江南投奔而来。徐景卿早听说过这位表妹要来,却没料到会以这样的方式见面。
姜安繁喘匀了气,才发现树底下还坐着个人。她眨了眨眼,那双眼睛生得格外明亮,像盛着江南的春水,此刻正毫无顾忌地落在徐景卿脸上。
她从没见过这样好看的男孩子。
他穿着素净的白衣服,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就像画里走出来的人。阳光透过叶隙落在他脸上,勾勒出柔和的轮廓,长长的睫毛像小扇子,鼻梁高挺,嘴唇的颜色很淡,却抿得很整齐。他看她的眼神很平静,没有惊讶,也没有不耐烦,就那样静静地看着,带着点审视,又好像什么都没在想。
“你是谁?”姜安繁先开了口,声音还带着点孩童的软糯,却又透着股不怕生的爽朗。她一边问,一边好奇地往前凑了两步,发髻上的蔷薇花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散发出淡淡的甜香。
徐景卿看着她那双清澈见底的眼睛,里面映着自己的影子,像面干净的小镜子。他站起身,微微颔首,动作从容有礼:“徐景卿。”
他的声音和他的人一样,清清淡淡的,像山涧的泉水流过石子。
“徐景卿……”姜安繁跟着念了一遍,歪着头笑起来,露出两颗小小的梨涡,“我叫姜安繁,平安的安,繁盛的繁。我娘说,来投奔姑母,以后就能平平安安,日子也能过得繁盛起来。”
她说得直白又坦诚,带着孩童特有的天真。
徐景卿的目光落在她被风吹乱的鬓发上,又扫过她裙摆上的草屑,最后回到她笑盈盈的脸上。他沉默了片刻,伸手,从石桌上拿起自己刚放下的折扇。
姜安繁好奇地看着他,不知道他要做什么。
只见徐景卿抬手,用扇骨轻轻拂去了她肩头沾着的一片石榴花瓣。他的动作很轻,指尖几乎没有碰到她的衣服,却让姜安繁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他的指尖很凉,像刚从冰水里捞出来的玉。
“后院路滑,慢些走。”徐景卿收回手,将折扇合在掌心,语气依旧平淡,听不出什么情绪。
姜安繁却突然红了脸,她低下头,看着自己的鞋尖,小声嘟囔:“知道了,表哥。”
风又起,吹得石榴叶沙沙作响,也吹落了几朵细小的石榴花,有一朵恰好落在姜安繁的发间。
徐景卿看着那点嫣红,眸底似乎有微光闪了一下,快得让人抓不住。他重新坐回石凳上,拿起书,却没有立刻翻开。
姜安繁偷偷抬眼,看见他垂着眸,阳光落在他纤长的睫毛上,投下一小片阴影。她忽然觉得,这个表哥好像也没有看起来那么冷淡。
她悄悄往后退了两步,对着他的背影小声说:“表哥,我去找姑母了,不打扰你看书啦。”
说完,她转身,这次没有跑,只是迈着小步子,慢慢地走出了石榴树的荫凉。鹅黄色的裙摆像一朵移动的小花,渐渐消失在回廊尽头。
徐景卿听到她的脚步声远了,才缓缓抬起头,望向她离去的方向。
空气里似乎还残留着她发间蔷薇花的甜香,和方才她笑起来时,眼里盛着的那片明媚春光。
他低头,看着书页上“安”与“繁”两个字恰好并排印在一起,指尖轻轻在上面点了点,唇角几不可察地,向上弯了一下。
这一年,徐景卿十二岁,姜安繁七岁。
榴荫之下,初遇方始。他们都不知道,这场看似寻常的见面,会缠绕彼此往后漫长的一生,如同院角那株石榴树的根须,在无人知晓的土壤里,悄然蔓延,盘根错节,再也分不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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