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出家人，入世语

初阳正烈，云霞耀空。

玉瑶扶少女下了马车，少女一见早就等候在路旁的明海和尚，顿时盈盈一笑，行了一礼。

明海只觉一阵神思恍惚，猛然内心一惊，赶忙定住心神，险些种下心魔，坏了佛心。明海心中暗叹一声，此子果然名不虚传，怪不得惹下泼天大的事端。

玉瑶着了恼，压低声音道：“小姐！”将面纱塞进少女的手中。

少女歉然一笑，戴上了面纱，回头望向从车里下来的表哥。

苏彦升从车上跳下来，不发一语，看也不看表妹一眼，只是直直地望着明海。这和尚不是寻常武僧，而是证罗汉果位的悟道僧。左手半截断掌断面微微发烫，他开始下意识计算自己有几成把握能杀掉对方。

结果当然是零。此处是灵守大士静修之处，不许杀生，不可杀，不能杀。

于是他移开目光，无人可杀，那一切与自己无关。

明海引众人入了寺门，穿庭过院，兜兜转转，到了正殿殿门口。此前已经知会寺中众僧，此刻院内无人值守。进了正殿，主仆三人上了香、拜了佛，又在明海的引导下到了一所偏殿门口。

和尚回头向苏彦升歉声道：“大士修行所在，刀兵不宜入内，烦请庐陵剑仙解剑。”

苏彦升没有动，他不会解剑，这是双方都知道的事。剑在人在，剑亡人亡，剑是他所有的一切，如果他能如此变通，也就不会失去那半截断掌。虽是堂堂正正的阳谋，他也无可奈何。之后再糟不过叔父和族母责骂几句，他们也不能把他怎么样。

和尚见他无异动，顿时松了口气。庐陵剑仙是此行最大的变数，只要他这里没问题，之后一切好说。

少女轻声吩咐玉瑶在外等着，就独身入了偏殿。

玉瑶瞧着苏彦升，只见青年眼似剑、眉似剑、身似剑，握剑而立，如一剑指天，诸邪辟易。她揉了揉俏脸，心想他如果不那么死心眼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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偏殿已经不知多久未曾供过佛像了，因为殿中有一位真佛。

天光通过几扇琉璃窗透进殿内，却改变不了殿内的阴凉。青砖盖着细密的符文，密密麻麻地蔓延过四面墙，诉说着无人听懂的偏殿的秘密。

少女坐在椅子上，感到浑身不自在，几分扭捏是免不了的。虽说面前是一位老得不知年岁的和尚，但她也是头一回和男人单独共处一室。

殿中空旷，家居只有几张木椅，不知多少旷古绝今的人才曾安坐其上。老和尚盘膝而坐于蒲团之上，面容枯槁，不闻生息，不似活物。

半响，仿佛枯木开花般，老和尚开了口，和声问道：“殿下此行，是要问老衲什么呢？”

少女犹豫再三，仿佛下定了决心，道：“大士明鉴，紫雨今日，是要问自己的姻缘！”

老和尚哈哈大笑：“殿下说笑了，老衲这处偏殿，有后赵国主问过国运、先帝问过苍生、袁命非问过仙途，但还就是没人问过姻缘。若要问姻缘，随便在京师找个算命先生不好吗？非得千里迢迢，舍近求远？”

少女深吸一口气：“我的姻缘线缠在天子龙气之上，寻常命师探命如拨弦，我叔父守望龙气三十载，一望便知。所以我不是求探命，而是来求天机。要瞒叔父，天下有这等本事的，除了南海祀圣公，就只有大士您了。小女不才，今日，不但要求天机，还要求改命！”

老和尚皱起了眉头，不久又舒展开。他望向少女眉心，只见紫金贵气冲天而起，直斩云霄，其贵非凡。不止是天潢贵胄之运，竟然还有几分帝运。他心底暗叹一声，道：“老衲本是想今日随便打发了殿下的，不过看来是没办法应付过去了。但殿下可要想好，此事已开，便没有回头路走。若到天地气运压身之日，莫说祀圣公与老衲，就是玉玄天人再世，也救不了殿下。”

少女和声道：“我意已决，杀生成仁，今日是也！大士无需多言，紫雨的命要由自己定！”

老和尚缓缓闭了眼。天意无眼，生死自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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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明星稀，天朗气清。

明海推门而入，对着师叔祖行了一礼。

灵守大士点了点头，问道：“都安排好了？”

明海恭声道：“已安排后山一处僻静院落打扫干净，让殿下一行人落脚。周围都是隐修的云字辈高僧，不存在走漏消息的问题。”

大士合上眼睛：“唤玄英来吧。”

明海内心一惊，忍不住开口道：“那孩子，那孩子已经够苦了，何必要让他再牵连进这种麻烦事？再说，苍生国运与我等出家人何干？就是外族打进来了，统治了中州，他穿我唐人衣，吃我唐人饭，要不了百年就比唐人还要唐人，坐在宣纸前描眉画鸟起来了，要让天下照样太平，他也得来我寺里烧香。我等出家人何必说那入世语呢？”

大士缓缓摇头：“今日只是不止关乎苍生国运，关系极大，牵连甚广。那孩子的姻缘线，我只解出一半，却看不透另一半。这或许是三千年来最大的变故，关乎你我。出世人有时也不得不说些入世语了。”他望向窗外，又喃喃道：“我也知道那孩子苦，那孩子不应该天生受苦。今日这份变故，未必不能化作他的机缘。我不仅要改平阳公主的命，我也要让那孩子乘风而起，跳脱苦海，跳过龙门。”

明海愣在当场。这天下竟然还有等觉位菩萨、肉身佛看不透的命线吗？这平阳公主的命数之大，竟然能够让玄英脱离苦海？以大士的智慧没有任何必要说谎。他明海或许有生之年真能开一回眼界，见一场乾坤变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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