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可爷爷也有别一番模样。有阵子我患了腿痛，疼得夜里无法入睡。虽经诊治却不见好转。半夜，我因哭闹不止而被爷爷警告，说如果再哭就把我扔出门外。我不相信他真会那么做，继续哭。哪知他真得起身将我抓起，随即打开大门，将我抛弃门外的黑暗和寒冷中。

我非常恐惧，本能地往屋内跑，却被他一手推开……

最后他要我做出保证不再哭闹，才允许我回屋睡觉。

腿依然疼，但不敢再哭。我领教了爷爷的另一面。

天井里外的小伙伴也是我每日欢乐的源泉，是我在那座城市生活时的另一半幸福和乐趣。

同一楼层住着一个叫猛子的比我大几岁的男孩。他父亲瘦高，戴眼镜，不爱说话。因是爷爷的同事，奶奶便要我叫他儿子“猛子叔叔”。猛子平时总穿件比其身材大得多的旧蓝布褂子，早已洗得发白了。他很少笑，表情略带忧郁。他喜欢我，闲暇时总带我玩儿。有时他会把我带到他家，和他妹妹幺妹和弟弟么弟一起玩儿。

春天，窗外高大的树木开着迷人的白花。猛子做了一把弹弓，为显示一下自己，他对我们说：“让我来给你们打下一朵花吧。”

我最感谢他的是他为我画画。他知道我喜欢画画，更喜欢他画给我的画。他常画一些男孩子喜欢的枪炮之类的送给我。他大我好几岁，画得自然比我好。他答应给我画的画，几天后一定交到我手里。

那天我和爷爷从外面回家，正赶上中午学生放学。有人叫了我一声，是猛子挎着书包从身后赶上来。他从书包内拿出几天前他许诺我的画递给我。他画的是战争场面，其中有朝鲜战场上使用过的苏式转盘机枪，我一下被迷住了。我竟不顾爷爷的冷脸收下了画。老人家平时不许我随意接受别人的东西。也不愿我过多和猛子来往，个中原因是个谜。多年后听父亲讲，猛子和继母生活在一起。

天井外面的一楼过道上，离院子大门不远，住着个叫青娃的男孩，我俩曾经关系特别密切。

那天青娃来找我玩，我俩玩得很开心。奶奶有事出去，看我们玩得好，便带上房门走了。

一缕阳光由后窗照进，我们拿起面镜子将其反射到室内墙壁上。

奇迹出现了。半晌的光线并不强烈，照在白墙上的光斑并不是镜子的形状，而是任意的彩斑。

每当我们转动镜子，彩斑都会发生形状及色彩的变化，从不重复。

“这个像火箭！”青娃喊道。

“这个更像！”我也喊道。

“这个像……”

“你再看这个……”

“这就像电影儿！”

“真的像电影……”

……

那投射在墙壁上的光束与电影院放映的雷同，墙上的图案令人产生遐想，我们完全寖润在孩童想象的海洋里了。

我俩的兴奋惊动了外面，有人在喊：“青娃，青娃，我们要出去耍喽！”

“我们在放电影儿！”青娃答道。

他不想走，我也不愿他走。

“青娃，我们去看真电影儿噶！”

青娃还是走了。

白墙上的影像再不像先前那样吸引我了。

随奶奶从外面回来，青娃正蹲在公用水池边洗手。

他邀我过去洗手，还慷慨地要我用他的肥皂。

因为兴奋，我把肥皂掉进了下水道，一整块肥皂。

我懊悔，慌乱，然后带青娃回自己家。我记得奶奶的大肥皂盒里有一堆肥皂头儿，我想把它们作为赔偿给他。

奶奶微笑着看我们进门，未说话。

我将那堆皂头儿都给了青娃。一名不知原委的孩子也在场，说：“给那么多……”

“那是他赔我咧……”青娃说。

我心里很乱，生怕奶奶听到。其实奶奶就在不远处的躺椅上织毛衣，或是看书，始终未起身，只是微笑。

青娃总算没再追究此事。几天后与爷爷上街回来，又碰见青娃在门口玩。他邀我一道玩，旁边他母亲也要我跟他玩，我很不好意思，绕着走开了。

偶尔也会想到父母。虽然相隔千里，父亲仍关心着我的成长。他曾写信问爷爷我的卡介苗接种了没有，爷爷回信说得不清楚，他便连续数封信催问澄清此事。后又给我寄来一些小人儿书，书中都是些毋须文字便可看懂的故事，比如《凿壁借光》等，大都富于教化意义。其中一本展示的是古时一对母子，孩子想学文化却无钱买文具的故事。

野外的芦苇荡里行，孩子无意间发现苇尖儿酷似笔尖儿，便折了一些带回家给母亲。

女人拿起一支芦尖儿俯下身，在筛中平摊的稻米上，写下了孩子习认的第一个字——米。 

终于有一天我们要离开重庆了。父亲曾写信给祖父母，希望能一家人在夏域团聚，以便从此不再天各一方。老两口答应了，却不曾想这竟是一家人走背的开始，而我的天府梦也永远成为追忆中的片段。

我却一直有一个顾虑——父亲的耳光。我将内心的担忧告诉了祖父。他先是向我保证只要他在，父亲便不敢打我。但当我再次表示担忧时，他却说：“没事的，只要你下火车后见到你爸爸，你就扑到他怀里叫爸爸，他便从此不会再打你了。”

我感到祖父的语气在往后缩，却也没办法，只好在内心里不断演绎着老人家为我编导的情节，希望如此之后能有奇迹发生。

离渝前老俩口将家里用不着的家具及其他生活用品，统统送给了亲友及周边的邻居，多数的行李日前便已送火车站托运。

分别的时刻终于到了。当天早晨，当我们祖孙三人推开那套老宅的房门，不料外面聚了不少前来送行的人。那时我只有六岁，却对眼前的人和物，有种难舍难分的感觉。甚至如今想来，依然是那么亲切而又伤感。

惜别毕竟是惜别，我们三人登上了北上的列车。这是我坐过的最舒适的一趟列车，也是最无忧无虑的一趟美好的旅行。也许是单位报销，或是爷爷自己掏腰包，总而言之我们坐的是卧铺。但我却不知那是爷爷因所谓的“历史问题”而被迫退职，从此再没找到合适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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