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花树下

尘光一动不动的躺在一棵七尺多高的无花果树下，阳光透过树叶的罅隙照在他身上。那不知是何材质的条纹衬衫反射出多彩的沉重光泽。随着他身体的翻转，蓦然将这反光又投射到树上一颗娇红欲滴的果子上。

“父亲说过，这无花果也并非无花，只是花在果肉里包裹着。那么人给魂灵起名为魂灵，也是看不见又听不到，莫非也是如此？哎！或者便没有魂灵了吧。”

尘光就这么想着，在背阳之地零碎的光中，梭型的叶正轻搔着他的脸颊。他没有察觉到，只是又拿出那只剑齿虎的微型木雕发呆。那是栀子送他最后的礼物。

多年过去了，他总会时常想起栀子那一双清澈无暇的双眼，以及宽宏而美丽的微笑。他是怀念，但每每此时，那是永恒逝去之人的沉重现实便会令他心头悲恸。他难受的紧，便直起了身。将手中的木雕对着天空，木雕在阳光下呈现金色光晕。他下意识的揉了揉眼睛，仿佛看到了栀子的虚影。阳光透过树的层层枝杈大概是想要一同汇聚在尘光眼中，但是有颗娇红欲滴的无花果却挡在了那一束光前，在尘光将要离去之际。微小的风经过了这片被人遗忘的落寞原野。那颗无花果终于任光垂落。此时的他无意识的回头，抬眼的金色光芒带着记忆的踪迹显现。恍惚中，他又想起了那段鎏金的岁月。

十年之前，尘光十五岁。他第一次出行游历，带着干饼和行囊。那时海之国瘟疫横行，外人带着死亡来到它生长的大山将他的父母和亲人一一送葬。剩下的乡亲们在绝望中与死神阚旋，在故土的引诱下，大多也归于尘土。只剩下他-被最后的老人称作幸运儿的人。在月夜与孤独伴着虎啸狼嚎将他吞没之际。他终于下定决心出行-身着沸水煮过三遍的外乡人皮革地图与不知名的仇恨。

他越过奇崛的青色山脉时便将干粮吃尽，在流水间以捕鱼为生，徒行原野之际曾力竭在与野兽的搏斗中，无数场大雨将他浇醒之后，他甚至忘记了自己是谁，又要去往什么地方。但两年之后，就在一个因饥饿而快要昏厥过去的夜晚，海之国的码头上遍布的无数火光向虚弱的他招手时，他抢了同行之人的行囊，将食物狼吞虎咽的吃完，一纵身便跃进幽深的海里。地图和行囊被他遣散于大海中，没有归途，只有灯火在他眼中凝为近景，然后一切陷入寂静。

醒来时，尘光已经身处一个弥漫着紫罗兰幽香的房间。宁静的心短时间竟唤不起两年里星夜兼途所成长起来的野兽。他像猫那样迈着浪荡又轻微的步伐来到窗前，小心翼翼的打开格纹的窗帘，然后推开窗的一角。无花果树下，栀子像一个唯美的雕塑，凝聚了他今生见到的所有光芒。

离园的人们都喜欢叫栀子公主，因为她像极了传说中海之国的公主。但栀子不喜欢别人叫她公主，因为她是在离园长大，海之国的皇宫离她还有一千里迢迢长路。她总想着自己是公主该多好啊？但转念一想，离园将不再出现在她生命中，她便会为着莫须有的命运黯然神伤。便有一次，一个晨光微熹的黎明。梦境的冰晶随着初阳的露头破碎时。她却依然沉浸在那种恒久的幸福之中。丫头诗雨在厨房准备食物，却不小心打碎了琉璃碗。清冽的声音将栀子惊醒。她直直的坐起身，感知现实的回归，仿佛一个世纪那样漫长的岁月均摊于一夜的沉眠中。

没有梳妆盥洗，也无心飘荡于空气中饭食的香味。对命运的嗅觉让她披上外衣下地。经过假山，越过门槛。衬着丫头们忙碌之际，她打开尘封的大门，沿着九门大道一直往前。她在安鱼桥上稍做停留，纤手遮住骊阳眺望远方。看到牵名湖的夹路两边开满绿色的植被丛时才想起自己此行仿佛没有目的，但这是她梦中有过的场景。她又继续向前，直到看到一个受伤的小野兽全身湿漉漉的躺在湖边的卵石堆上才停下脚步。离园的丫头仆人们沿途一路打听，随后便赶到了牵名湖边，尘光就这样被带回了离园。

那几多最为平静的岁月，尘光便也喜欢在无花果树下安宁的坐着。和栀子一起，任阳光的触手爬上他们的脚丫。在仆人的喧闹声中任时间无声流逝，就像他曾经在大山中父母还在世的清晨。他渐渐将遗忘的言语重新拾起，喜欢穿着素衣白裙的栀子同他说话。他不需要敷衍，只是带着大山中朴实的嗯呀回应。栀子让仆人给他穿上洁净的棉麻衣物，给他修剪头发，然后送给他自己亲手缝制的靴子并且告诉他：你是我的梦中人。尘光内心的野兽渐渐沉睡。对人间的记忆苏醒时，他泪流满面的对着丫头诗雨说谢谢，然后回到栀子身边，将自己仅有的心放在守护的天平上，决心只要以后有栀子存在的光景，这天平将永不倾塌。

然而，迷航的厄运终归循着幸运儿的气息来到了离园。栀子被带走的那天已经是尘光来到离园的两年之后。那是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无花果树下。栀子的笑容凝结在午后刺目的阳光中，佩戴着沉重海之国皇室盔甲的兵士列做长队，从九门大道一直站到后花园。栀子的眼神是忧郁的，在兵士一次次将尘光推搡在地上之后。“是我要跟你们走，便放过他吧。”栀子说。鎏金披红的官轿隐没了栀子的身影，尘光狰红的双眼簇狭着泪的珠串，最后一个士兵的裤腿被他紧紧勾着。任谁都不能奈何那一双利爪。愤怒的士兵长下令砍断时栀子从远方的轿子里跑了来。她没有哭，只是悲伤和无奈遍布那一张时常明媚的脸上。“小野兽，我要回家了。以后我们各自一人，也都要好好的呀。”栀子摸了摸他的头。“离园便留给你吧，好好照顾。我会回来看你的。”

尘光就这样被留在了离园。他遣散了仆人，送走了丫鬟，剃去满头长发，只身坐在无花树下等待。寒来暑往的两个春秋，栀子再没有回来过。他想找丫头诗雨打听栀子的消息，但遍寻人迹，却从花店老板那里得知诗雨已远嫁他乡。往日的仆人有一人发了横财成了当地地主，在飘满铜臭味的梅格小间。对着重新与邋遢无望周旋的尘光他是这样说：“小子，别做梦了。送来的人称她公主殿下，接走的人还称呼她公主殿下，只有她自己不承认，她就是这诺大海之国的公主殿下啊。”

尘光辜负了这地主的好意，将他摆上来卖弄的瓷质茶器一下子拦尽破碎。他发疯似的跑回离园，将愤怒的火苗投进昔日充满紫罗兰幽香的房间，他对莫名的怨恨开始点燃，直到成片的记忆连成一团熊熊烈火，所有的痕迹付之一炬，只剩下那颗无花果树，被火光染成了赤红色的安详。地主第二天带着人与愤恨来到了离园，看着疮痍的昔日不得已把愤恨付与无奈的两声叹息里。而尘光连夜变卖了厨房里的琉璃杯和金饭勺，背上装有鞋子和金子的行囊，向着一千里之外皇城中心的隐隐迢迢招手，在久违的灯火中重新走上离别大山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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