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兰茜（五）

尽管讣文像当今的网络文章那样发出甚广，前来吊唁的亲友也寥寥无几，只要能动的闲着的近邻都来帮忙，在宏韬家老屋，也就是他父亲和女儿离去的地方支起帐棚，安排好灵堂，请过道场，香蜡纸烛俱已备齐，也租来桌椅。大家就聚拢安慰兰茜。而此时，稍远的亲戚都还没赶到，多半就是兰茜娘家那面和宏韬亲族中的表舅姑爷之类，有几个兰茜不知道怎么称呼的，便吱吾着以悲恸的哭泣搪塞过耳。兰茜的父亲和后母赶到时，棂柩已经停放妥当，安慰过兰茜，后母和她叙叙家常。接着，吊唁的亲友陆续登场，“节哀顺便吧！老人家走得安详，又没受到病痛的折磨，也算是一桩喜事啦！”他们背着这相同的台词，绕棺材走一周，烧过香纸，就折回头，坐到灵堂外面那间棚子里闲聊去了，把刚才灵堂上的悲恸之情忘得一干二净的。

“老人家是几点钟仙逝的？”在兰茜的哥哥之后，用颤微微的嗓子问兰茜这句话的老头，头发稀疏而雪一般白地覆在前额，脸上的皱纹远比头发长得茂盛，双眼深陷，那神情隐蔽在眉骨之下令人无法捉摸，躯干和手臂也许只比咕噜的稍好一点，但也瘦弱到近如枯骨，是未死而先已被风干的老僵尸，散发出八十岁高龄却又活得孤苦伶仃的异味，种种现象，老人都想通过他自认为矫健的步履加以掩饰和弥补，反而更显出那百岁迟暮。走路时老态龙钟的蹒跚，让人担心他会轻易摔倒在地，如果不是因为他身边有一个可能是其孙子的年青人寸步未离地搀扶着。

其实老人远比其他亲友都到得早，只是他和那可能是孙子的人坐在灵堂外面很不起眼的角落，忙里忙外的乡邻谁也不曾留意那阴暗的地方，等到在场的亲戚都走过场之后，老人才像是鼓起勇气从那阴暗中走出来，踱到兰茜面前，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从喉咙里吐出上面那句半带沧桑半嘶哑的话。

“凌晨五六点的样子，”兰茜埋下头去叉着手指整理伊达的秀发。

“遗憾啊！我没能送送她老人，”远比宏韬母亲老得多的老人家说这话的语气特别沉，就像面前的死者真比他大无数个年轮，使他的哀叹声都染着厚厚一层油蜡，他原本伸出经脉毕现，布满老年斑的手，哆哆嗦嗦地在半空伸展一下又缩回去了，兰茜依然埋着头没看见，也没有听见。

沉默了一段时间。

“老……老人家向来身体都还好吗？”老人问。

“妈妈身体一向很好的，只是前几日感了寒热，”兰茜哽咽着又不能把事说完。

老人低下头，看到小伊达钻在兰茜臂膀下面用陌生的眼神打量他，“是小女儿吧！三岁了？”

“嗯”，兰茜点点头，示意伊达礼貌地喊声爷爷。其实老人的视线很少离开过小伊达。这时他们俩更接近了，老伯激动地像要分辨出小女孩头上的每丝黑发。继而伸出几次都缩回去的手拉着伊达的小手掌问：“我们一起去看望奶奶好吗？”伊达跑过去依在老伯腿上。

左边由那年青人抚着，右面自己牵着小伊达，老伯硬要年青人把他那不听使唤的身子弄来跪到灵堂前的草垫上烧纸钱。嘴里默默地念着什么，在所有吊唁者中，老伯是最认真的，他的冷静肃穆吸引着也感动着在场的每一个人，邻里之间开始有些小小的议论，有邻居说认出了他是宏韬母亲年轻时糊糊涂涂丢失了的情人，也有人纠正是因为战争才分开的，但有一点是肯定的，老人真真切切地哀痛万分。也许当我们都只把注意力集中在老伯身上时，搀扶着老伯的那年青人，眼角始终忍着泪水。

亲戚朋友来来往往，邻里之间忙上窜下，但几乎没有谁和他俩打招呼，他们像两颗重新退回那阴暗角落的幽灵，这情形直到第三天，跟着亲友送宏韬母亲入土为安后，老伯才和那年轻人离开宏韬家，同来时一样悄没声息，离开时，老人双手合紧抱了抱小伊达，他企图把小女孩从地上抱起来，反倒差点弄倒自己，于是走出宏韬家院子后，老伯再没有回头。

从始至终，宏韬没有在母亲的葬礼出现。

母亲离开月余，兰茜家门庭恢复得更比以前冷清，虽然偶尔也会有客人来访，但毕竟走了亲人，又是老屋，两者都滋长出年久的尘埃，因此五七一过，兰茜彻底搬离了老屋，回到小伊达出生的那间白房子，兰茜生活渐渐宁静，那滩被激起波浪的湖水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消退了。

小伊达有一个生命的反面，那就是珂赛特，就像一个社会是另一个社会的反面、一个时代是另一个时代的反面那样，小伊达生活蜜糖般幸福，她虽然记不清爸爸是什么样儿，但那并不能代表什么，因为她有幸福，有一大堆嘉德琳，甚至比嘉德琳更漂亮的娃娃，她不用害怕得钻到桌子底下去，不用挨打，从来不曾受过骂，连委曲事儿也是少有的。屋子的窗台，妈妈，刘老太太，邻居家那条爱管闲事的狗——波尔，舅舅送的自行车——三个轮子，小电子琴，溜冰鞋，隙三叉五来串门的外公外婆，和妈妈无拘无束的自由早餐……那一大堆数不完的乐事，总之，小伊达不用担心抱着嘉德琳，和一个突然从天而降的爸爸四处流浪。

她的上帝是妈妈，正如她们的天堂是这个林荫道尽头的白屋子一样。

每天早早起床，兰茜做好早餐，和女儿开开心心吃过，送她到幼儿园后，便赶到公司上班，这样的规律在小伊达四岁半前从未有所改变，四岁半刚过，她能独自乘坐校车来回了，再说最要好的刘老太太也满心欢喜地要求一起照料伊达，这位擅长独生生活的老女人常常亲自接送伊达，有时小天使自个儿上学校，她都要透过自家窗户目送校车拐过街边的最后一道弯，才坐回自己的摇椅，就如我们开场所说，刘老太太是兰茜最要好的邻居。

兰茜的生活并不凄苦，她从未提起过宏韬，这样又过了一年，直到今天早上那个电话搅扰了她沉睡多年的梦。

本书首发来自17K小说网，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