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兰茜（六）

下班回家途中经过菜场，兰西买了豆腐，红得发亮的西红柿，还有青豆米和小白菜，在固定的买主那里割半斤肉，嫩嫩的。她总是说用来煮汤，其实也会叫摊主剁成肉沫，炒豇豆或蒜苔之类，屠户对每天必然光临的老主顾眉开眼笑，那是夫妻经营点，和和气气的两口子。

兰茜先放好菜篮和手提包，把被风乱的头发梳理得规整了，才到刘老太太家去接伊达，或只是去看看俩老小在做什么，之后再祖孙三人，或者和着伊达，或独自回家做晚餐。

小伊达由刘老太太带领着用积木拼接火车，看到妈妈推门进屋，先是热烈拥抱，亲亲额头、面颊，再是粘到妈妈怀里不肯离开。“这屁屁又想妈妈啦？”兰茜拍着女儿的小脸蛋。刘老太太招呼兰茜坐下，倒来清茶，是上好的毛尖，头一天是普耳，再头一天是乌龙，再头一天……，刘老太太喜欢茶，各种茗品一应俱全。她问兰茜是否关注超市的物品价格在悄然攀升，叹息近期的彩票接近她家电话号码而自己偏偏没有跟进，平淡地描述附近搬来的那户人家有一辆酷酷的蓝色跑车等等，除了喜欢茶，老太太喜欢的东西数不胜数，尤其是每日的晚报、参考消息、周末画报等等。

兰茜顺着她的指点看着，其实在想着早点回去做晚餐，那密密麻麻的文字像在显微镜下看蠕动的细菌，时而对焦不准。

兰茜是心不在焉的，但她们的交谈进行得无不顺利，似乎老太太也只是在用这些东西聊以消遣。

在兰茜家吃过晚饭，刘老太太显出倦容，先回去了，兰茜陪着女儿玩半小时游戏后，送她到书房做作业，便独自躺在客厅沙发上看电视。宏韬的身影偶尔出现在脑海之中，但很快就消失不见，或许突如其来的变故对兰茜来说习以为常，何况宏韬的离去造成的悲伤早已烟消云散，母亲的葬礼他没有到场，连影子也没有，最后的希望都在逝去的妈妈和未逝的自己最需要他的日子里一并埋掉了，岁月冲刷出陌路的痕迹，这种悲痛掩藏在兰茜心里，就像暗藏于心的死亡。死亡，这魅魆般平静的湖面，它似乎在经历着唯有兰茜才能明白的蜕变。

书房里传来女儿拼写字母的读书声，兰茜走到饭厅，在电话机旁，透过书房半掩的门，她静静地看着女儿的背影。而这面，隔层玻纱的客厅的墙上，正是和宏韬那形同陌路的合影。她、女儿、宏韬，在不同的空间里形成一个三角，这是——怎样的——家？突然间，那从来自视坚强的心破碎了。

兰茜抓起话筒，胡乱地拨着号码。

“喂！啊！谁呀？

“嗯——

“说话。

“……

“奇怪，是你吗？

“唔——

“回答！”

兰茜漫不经心地把听筒丢在机座上，砸响的一串嘟嘟声似乎使她清醒了许多。她走出这种梦游状态，搜索出熟悉的号码拨过去。

“爸爸！”

“兰茜，怎么了？”

她的泪水倾巢而出，顺着听筒滑到指间，再往下流，她抑制住抽泣，怕父亲和里屋的女儿听见。也怕墙上的那张照片会发出鄙夷的笑声。兰茜微启双唇，但她只能言近于此，想再说什么都哽在喉咙，道不出只言片语，害怕自己的心情流露，她抢先合起电话。

兰茜彻夜未眠，第二天，她记得正是宏韬的生日，送女儿进校车后，便沿着河岸，漫不经心地朝宏韬以前的试验室走去，途中买了一份报纸，她匆匆看过之后，便把报纸卷起来不再理它，更加紧步子，急切想走到那间自从小伊达的奶奶离开后她就不曾留意过的实验室。

远远地看见垂竹从后面冒出屋顶，继而弯曲下来，压在青黄色的瓦上，边上的几块被扫砸落一地。原本银白色墙面变得暗黑阴沉，滕蔓越墙而过，把后院临近围墙的几株果树缠绕得严严实实，前院围栏断裂，从栏木随意丢弃的地方开始，在院子里半人高的草上踩出一条路直到果树下面，那是孩子们的杰作，围栏和茂草岂能阻挡他们获得水果的欲望。长青树久未修剪，枝叶从两旁伸过来盖着中间的石板路，杂草漫过庭院，攀上台阶，在门下长成一排矮矮的绿色，青苔经雨水侵蚀，肆无忌惮地爬到阳台方止，屋檐下、窗玻璃、门框……随处可见蜘蛛网织出的王国。那些八脚动物似乎想把这屋子瓜分了来据为己有。兰茜缓缓地旋动门锁，推开那扇久未开启的门，一股潮气立即扑面而来，她赶紧捂着鼻子，不敢相信这令人心寒的阴冷之地也有过须臾的快乐和梦想。那块曾为餐桌亦为床的地板沉睡在这生活的变奏曲中，就像埋藏了爱情的坟墓。那些玻璃仪器蒙着厚厚的土灰，不再因反射窗外照进来的光线而光亮如新。还有撕破重又心不在焉打上补丁的窗帘，是那个夜晚的回忆，之后的路渐入宁静，而后，突入冰冷。

兰茜鄂然，触动心弦的东西太多，她矛盾重重，即使是宏韬的突然离开也并未如此。可“断送”二字却在心中明了起来：“之所以他后来再没有出现，连母亲的丧事，”兰茜从未有过的伤心。

到公司已经中午时分，同事们都下楼午餐了，只剩下兰茜一人在公司里，昏昏沉沉地爬在桌上睡觉，等同事们回来时给她带吃的，她正梦见在家里整理宏韬的衣物，邻居嘭嘭地敲打客厅的门使她惊醒过来，发现是真有人在拍打公司大门，是快递公司的，有兰茜的包裹送来，她等重新关好公司大门后，赶紧跑到办公室拆包裹，心下狐疑，会是谁送来的呢？可是当包裹拆开时，兰茜傻眼了，包裹中只有一枚自己和梁宏韬的结婚戒指。

兰茜双手颤抖地抚着椅背，任由再没有余力抓住的戒指从盒子里滑下来，像飞舞的雪粒浸蚀着她内心从未有过的悲凉绝望，突然的醒悟正悄然埋藏她许多年以来对生的毅力，像被遗弃的孤儿渐渐被黑夜吞没。她迷失了，那戒指像一把开启坟墓之门的钥匙握在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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