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兰茜（八）

第二天，兰茜揣着快递公司提供的信息，转了三次车，从执迷镇的城中心到郊外，再过新开发区，最后七弯八绕地驶进开发区之外的陌生地带，那里全是四五十年前修建的民房，有些陈旧得几近坍塌，挨挨挤挤、横七竖八，像随意丢弃的火柴盒，很自然地把地面分割成无数网络，好多道路都为了给不断冒出的房屋让道，折了又折，改了又改，甚至有些得穿过屋子中间过去。兰茜傻眼了，像无头苍蝇在网里乱扑乱撞，从中午下车开始，转了两三个小时依然毫无线索，前面的道路越来越窄，民房建筑历史更为久远，再走下去，就像身处被时间遗弃的坟墓之中，阴森清冷的残砖断瓦显出倒闭工厂的衰亡气象。荒凉，这绝迹人烟的好方法在此显然有效，除了偶尔从某个破窗烂门洞探出头探听动静的幽灵，我想别人不会有兰茜这样的勇气走进去。

“天啦！谁会把包裹从这样的地方寄出来，”兰茜感叹，她开始怀疑快递公司给也的信息，“要不是特殊原因，也许经过几辈子我都不可能知道世界上还有这被遗弃的孤坟，”兰茜想，她有些害怕，拖得缓慢的脚步却走得深了，脚下原本是沙子路，因人迹稀少，也绝无车辆往来，路面已经满铺着厚厚的杂草，有些混杂在废弃路旁的门窗木料中，有些从突然就阻断前路的淤泥潭里钻出头来。

“是这儿吗？地址没有错，”之前还有的偶尔人迹到这里已经没有了，房屋也渐少，稀稀拉拉隐藏在某个山头之间， 兰茜踌躇着，裹足不前，她坐在路边倒塌的围墙上无精打采地休息，想就此打道回府，正当她准备起身离开时，隐约看见百步开外，隔着一片空地，被几棵皂角树挡住的老红砖房，侧面墙上透过叶丛，隐隐约约似可看见黑漆涂抹的，早经风吹日晒而斑驳陆离、难以辨认的三个涂鸦般的数字，是她手里拿着的三位数门牌号。兰茜惊奇地看着这幢五六十年代仿苏联建筑修建的三层小洋楼静卧在茫茫荒野，那股辛酸侵入心脾，倘若兰茜亦曾看过哪怕只是一部关于鬼屋的恐怖电影或小说，保证她会毫不犹豫地扭头便跑。可兰茜毕竟是兰茜，人生变故磨砺了她的意志和勇气。

兰茜跳下石墙，踱到洋楼的正面，如果我们还记得隐藏在街道尽头的戈尔博老屋 ，就不会觉得这间小洋楼的朽烂是没有道理的。屋檐下的地面全是屋顶滑下摔碎的瓦片，红砖已经被风化得像粘连不牢的泥块，砖上透着无数蜂眼小洞，二楼仅有的一扇双开门玻璃窗，窗头的雕花还在，玻璃却可能早几十年就掉光了，被人用木块横七竖八地钉得严严实实，窗棂满布蜘蛛网的景象远比戈尔博仅有的百叶窗来得凄然，那儿倘还会偶尔有行人通过街道窥视其衰容，这儿却连街道也被遗弃，更别说还会见到人影儿。一楼两扇窗户稍好一些，却也带着被人用砖头或其它东西砸出的两个大洞，窗子横木因此拦腰折断，留下无法再关死的窗洞和玻璃孔，也许是后来住过人或破坏里人家还没有搬走，因而它们被人用绳索紧紧扣在一起，然后再从里面将玻璃糊上厚厚一层废报纸，发黄的纸片已经再抵挡不住风雨，几个拼凑的角落卷曲掉下，透出屋里漆黑而无法分辨的光景。

“请问有人在吗？”兰茜凑近门大声问。

屋子里面和四周死一般寂静，毫无生息。

兰茜此时才有点害怕，她抬起手，却犹豫着不敢拍门。

“请问屋里是否有人？”她退后两步，嗓门更比前面大，因为这样才能壮起自己的胆来。

依然死寂沉沉。

“啊！”兰茜横看竖看自己手里的门牌号，然后抬头，发现门头上有铁皮，那铁皮是近几年才换上去的，上面的数字和自己手里的一样。

她呆呆地站了几分钟，终于听见屋里传来两声老年人难以自持的咳嗽，紧接着有木椎或其它东西敲击地面的声音，然后有轮子在木板上滚动，显然屋里是装了木地板的。虽然很快这些声响消失了，四周又沉寂下来，可兰茜不再害怕，因为她知道屋里有人。

“请……自己进来，……没锁，”是那咳嗽的老年人吗？那声音颤抖得厉害，并且似乎说话的人已经再没有力气把它说完。

兰茜使劲推开笨重的木门。

屋里陈设简单，左墙破破烂烂的碗橱没有上过漆，看不出是哪年的古董，紧挨在一起的门侧墙上反挂着一口半大铁锅，锅下方放着红桶，盖子挪在地上，里面的半桶水水面漂着灰尘，右面墙脚除了一张开裂的老式方木桌和三方长櫈，空荡荡地袒露着泛黄脱落的土石灰。屋子地板非常陈旧，没上过油漆，被磨得看不清原木色，有几处已经翻起来，地板断裂，只剩暴露的骨架，中间被冬天烧的炉火烤燋了。后墙窗户透进屋子的光反射在上面，更显得眩目凄然。几条轮子辗过的印痕越过烧燋的地方，展示在兰茜面前，跟着这印痕望过去，一个净白头发的老人背对兰茜坐在轮椅上，静静地面朝后墙的窗户，从窗外透进屋子的光把老人和轮椅斜斜地投射出一个硕大的黑影。

老人知道兰茜走进来，缓缓地扭过头，在光线下形成一个侧面的剪影。

可能他感觉得到兰茜矗立的姿态，因此没有把轮椅转过来正对着她，也或许转动轮椅对他来说是很费力的事情。

其实从母亲的葬礼之后，兰茜几乎就再也没有想起过这样一个葬礼上的老人，如今他却突然出现在眼前，孤零零地，吃力地坐在轮椅上，那紧握着扶手，青筋暴突的双手；稀稀拉拉雪白的头发；灰暗满是皱纹，干枯消瘦的脸；侧影中呆滞的目光；喉咙里如有痰液般“咯咯”的声响，都像是在故意加快这风烛残年的老人更加衰弱的进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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