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余烬与暗涌

就在他的目光即将凑近观察孔的瞬间——

“咔！”

一声极其轻微、如同枯枝断裂般的异响，毫无征兆地从炮膛深处传来！

声音不大，却如同惊雷般在陈延舟的耳边炸响！他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瞳孔骤然缩成针尖大小！

引信？！引信的机械延时装置……启动了？！

一股冰冷的死亡气息，如同实质的寒流，瞬间席卷全身！时间……不多了！

“虎子！油脂！石棉布！快！”陈延舟的声音嘶哑而急促，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他猛地撤回弹壳碎片，右手闪电般探向旁边工具箱里的长柄弯头钩针！

虎子被这突如其来的命令惊得一哆嗦，随即爆发出惊人的速度！他几乎是扑过去，抓起油脂罐和那卷沉重的石棉布，跌跌撞撞地冲到陈延舟身边！

陈延舟根本顾不上看他。他的右手稳稳地握住长柄钩针，手背上青筋暴起。他深吸一口气，将弯头钩针的尖端，极其缓慢、稳定地探入刚才被弹壳碎片撬开的炮闩缝隙之中！动作轻柔得如同抚摸情人的发丝，却又带着千钧之力般的稳定！

钩针在狭窄、黑暗、充满了未知危险的炮膛内壁小心地探索、触碰。凭借着对火炮结构的深刻记忆和指尖传来的细微触感反馈，陈延舟在脑海中急速构建着炮弹卡死的立体位置和姿态。

找到了！

钩针的弯头尖端，清晰地触碰到了一个冰冷坚硬、带着铸造毛刺的金属凸起——那是炮弹尾翼的根部！

“稳住……”陈延舟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不知是命令虎子，还是在提醒自己。他的手腕以一个极其微小的角度和力量，开始极其缓慢地旋转钩针，试图用弯头钩住炮弹尾翼的某个着力点。

每一次旋转，都牵扯着左肩撕裂般的剧痛，汗水模糊了他的视线。每一次钩针与炮弹金属的轻微刮擦声，都如同死神的脚步在耳边回荡。炮膛深处，那“咔、咔”的机械声，如同催命的秒针，越来越清晰！

虎子跪在陈延舟身边，双手死死抱着油脂罐和石棉布，身体抖得像风中的筛糠。他看着陈延舟那因剧痛和极度专注而扭曲的侧脸，看着他额角如同小溪般淌下的汗水，看着他那只稳定得如同钢铁浇筑的右手……一股巨大的勇气和责任感，如同岩浆般冲垮了恐惧的堤坝！他猛地咬紧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用尽全身力气稳住自己颤抖的双手，将油脂罐的开口对准陈延舟示意的地方。

“吱嘎……”

钩针的弯头终于稳稳地勾住了炮弹尾翼根部一个坚固的凸起！

陈延舟眼中寒光一闪！就是现在！

他完好的右臂肌肉瞬间贲张到极限！所有的力量，所有的意志，都灌注到那只握着长柄钩针的手上！他猛地发力！不是粗暴的拉扯，而是沿着炮膛轴线方向，结合着精妙的旋转卸力技巧，用尽全身的力量向后、向外、极其稳定而迅猛地一拉！

“哐当——！！！”

一声沉闷得令人心脏骤停的金属撞击声！

炮弹！那颗冰冷、沉重、蕴含着毁灭力量的炮弹，被长柄钩针硬生生从卡死的药室里拖拽了出来！带着滚烫的温度和浓烈的硝烟气息，沉重地砸在炮尾下方的浮土上！激起一小片黄色的烟尘！

成功了？！

然而，巨大的危机并未解除！

被拖出的炮弹引信部位，一个细小的铜制机械延时装置，正清晰地暴露在空气中！上面的指针，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发出轻微而致命的“咔哒”声，朝着最后的刻度点移动！那细微的声响，此刻如同死神的狞笑！

倒计时！开始了！

“石棉布！油脂！快！”陈延舟的嘶吼声因极度的紧张而劈叉！他顾不上左肩撕裂般的剧痛，整个人如同扑火的飞蛾，朝着地上那颗冒着青烟、引信倒计时的炮弹扑了过去！

虎子被眼前这突如其来的、更加致命的景象吓得魂飞魄散，但他看到陈延舟扑上去的身影，身体的本能超越了恐惧！他几乎是同时扑了过去，用尽全身力气，将手中那卷厚实的、浸透了煤油的石棉布朝着滚烫的炮弹引信部位狠狠裹去！

陈延舟的右手紧随而至！他抓起油脂罐，看也不看，将粘稠冰凉的油脂朝着被石棉布包裹的引信部位劈头盖脸地浇了下去！动作粗暴而精准！

油脂瞬间浸透石棉布，接触滚烫的引信装置，发出“嗤嗤”的声响和刺鼻的白烟！冰冷的油脂迅速带走高温，粘稠的质地试图渗透进引信内部精密的机械结构！

陈延舟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他的右手，那只沾满了油脂和硝烟、稳定得如同磐石的手，再次闪电般探出！这一次，目标直指引信装置上那个用于解除延时、需要极其精细操作的小小旋钮！他的指尖，带着油脂的滑腻和一种近乎本能的精准，稳稳地捏住了那个冰冷细小的铜制旋钮！

时间！时间！那“咔哒”声如同催命的鼓点！

他的手腕以一种微小到极致的幅度，开始极其稳定、极其迅速地逆时针旋转！一圈！两圈！三圈！动作快如闪电，却又带着一种精密仪器般的绝对稳定！每一圈旋转，都仿佛在与死神争夺着最后的毫厘！

“咔哒……咔哒……咔哒……”

引信装置的倒计时指针，在油脂的阻滞和陈延舟飞速的操作下，似乎变得迟滞，但依旧在顽强地、缓慢地，朝着那个致命的终点挪动！

最后一圈！

就在陈延舟指尖即将完成最后四分之一圈旋转的瞬间——

“咔！”

一声极其清晰、如同琴弦崩断般的脆响！

引信装置内部，某个承受着巨大扭力的小小齿轮，在油脂侵入和极速操作的双重作用下，终于不堪重负，断裂了！

那致命的倒计时“咔哒”声，如同被骤然掐断了喉咙，戛然而止！

指针，永远地停在了距离终点仅剩一丝发丝宽度的刻度上！

洼地里，陷入了一片死寂的真空。

成功了？

那戛然而止的“咔哒”声，如同抽走了整个世界最后一丝声音。洼地陷入一种真空般的死寂，比之前的压抑更令人窒息。风似乎被冻结了，空气不再流动，只有滚烫的炮管和那颗裹着油腻石棉布的炮弹，在昏黄天光下蒸腾起扭曲视线的热浪，无声地提醒着刚刚擦身而过的毁灭。

陈延舟的身体依旧保持着扑出的姿势，右手还死死捏在那致命的铜制旋钮上，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左肩的剧痛在高度紧绷的神经松懈瞬间，如同海啸般凶猛地反噬上来，眼前猛地一黑，金星乱迸，整个世界都在旋转、倾斜。汗水、油污、硝烟的气味混合着血腥味，直冲鼻腔。他咬住牙关，喉咙里发出一声沉闷压抑的痛哼，身体无法控制地向一侧软倒。

“陈工！”虎子的哭喊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又充满了惊惶。他几乎是手脚并用地扑过去，用自己小小的身体死死顶住陈延舟倒下的半边身子，那沉重的工具箱被他一脚踢开，也顾不上了。“陈工！你咋了！别吓我！”

这一声哭喊，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瞬间打破了洼地的凝滞。

“延舟——！”秦振山嘶哑的吼声如同受伤的猛兽，第一个从掩体后冲了出来。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地上那颗裹着石棉布的炮弹，又猛地转向倒地的陈延舟，脸上的肌肉因巨大的后怕和揪心而剧烈抽搐。他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下洼地斜坡，身后跟着几个同样脸色煞白、心有余悸的战士和技术员。

“别过来！”陈延舟猛地吸了一口气，强忍着眩晕和剧痛，用尽力气嘶吼，声音劈裂得不成样子。他的右手猛地指向地上那颗炮弹，“引信…停了…但…危险…没解除！油脂…石棉布…不能动！所有人…退后！警戒线…五十米！”

他的目光锐利如刀，扫过冲过来的秦振山等人，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秦振山狂奔的脚步硬生生刹住，离炮弹和陈延舟还有十几步的距离。他看清了陈延舟惨白的脸、浸透鲜血的左肩工装，还有地上那颗包裹着、却依旧散发着不祥气息的钢铁造物。巨大的后怕和理智瞬间压倒了情感。

“听他的！都停下！”秦振山猛地转身，张开双臂拦住后面的人，声音因激动而变形，“退！退回去！立刻拉起警戒线！方圆五十米！不，一百米！一只鸟都不许飞进来！通知厂部保卫科！快！”

命令如同冰水浇下。战士们和技术员如梦初醒，立刻执行，以最快的速度散开，重新构筑更远的警戒圈，气氛比之前更加凝重。危险只是被强行按下了暂停键，并未消失。

洼地里只剩下秦振山、死死撑着陈延舟的虎子，以及那颗沉默的、致命的“礼物”。

“延舟！你的伤…”秦振山的声音带着压抑的哽咽，想靠近又不敢。

“死不了…”陈延舟喘着粗气，在虎子的支撑下，艰难地用右臂撑地，一点点坐直身体。每一次微小的移动都牵扯着左肩撕裂般的剧痛，冷汗如同小溪般从额角、鬓边滚落。他顾不上这些，目光死死锁住地上被油脂浸透、包裹严实的炮弹引信部位。那断裂的齿轮卡死的指针，在石棉布的包裹下，只露出一个模糊的、令人心悸的轮廓。

“虎子…”陈延舟的声音虚弱却清晰，“工具箱…长柄钳…递给我…”

虎子看着陈延舟血淋淋的左肩，又看看那颗炮弹，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但动作却异常迅速。他松开支撑陈延舟的手，几乎是扑到被踢开的工具箱边，翻出那把沉重的长柄平口钳，小心地递到陈延舟完好的右手中。

陈延舟接过钳子，手很稳。他没有直接去碰炮弹，而是用钳口极其小心、极其缓慢地夹住石棉布包裹层的一个边缘。他的动作带着一种刻入骨髓的精细和谨慎，仿佛在触碰最易碎的琉璃。他一点点地，将石棉布在炮弹引信部位裹得更紧、更密实，确保每一寸包裹都在钳口的控制下，避免任何意外的摩擦或位移。油脂被挤压出来，在石棉布表面形成一层粘稠的、淡黄色的蜡状膜。

“秦头…”陈延舟做完这一切，才微微侧过头，声音低沉沙哑，“找个绝对安全的隔离坑…深埋…引信状态极不稳定…油脂…只能暂时阻滞…里面的断裂件…随时可能复位…或者…受震动触发…必须…万无一失…”

秦振山看着陈延舟毫无血色的脸，看着他左肩那触目惊心、还在缓缓洇开的暗红色，重重点头，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你放心！我亲自安排！挖到基岩！用沙袋水泥封死！”他顿了顿，看着那颗被重新加固包裹的炮弹，眼中闪过一丝寒光，“这炮弹…型号不对！不是我们配发的训练弹！延舟…你看…”

陈延舟的目光早已落在那暴露出的弹体上。弹体铸造略显粗糙，尾部翼片的形状也与常规型号有细微差别。最重要的是，弹体靠近引信下方，有一个极其模糊、几乎被锈蚀覆盖的印记，但依稀能辨认出，并非兵工厂的制式标记，反而带着一种…异样的陌生感。

“嗯…”陈延舟的眼神骤然变得锐利如冰，之前的痛苦和虚弱似乎被某种更冷硬的东西暂时压下，“不是我们的东西。有人…塞进来的。”他想起炮弹出膛前那极其短暂却异常刺耳的金属摩擦异响。那不是故障，是异物强行进入炮膛的挣扎！

“混账东西！”秦振山一拳狠狠砸在旁边的浮土上，眼睛瞬间布满血丝，“***敢在老子眼皮底下搞鬼！查！挖地三尺也要把这狗杂种揪出来！”愤怒如同岩浆在他胸膛里翻滚，但看着陈延舟摇摇欲坠的样子，又强行压下，“延舟，你…”

“我没事。”陈延舟打断他，用长柄钳支撑着地面，试图站起来。刚一用力，左肩传来一阵钻心的剧痛，眼前又是一阵发黑，身体猛地一晃。虎子和秦振山同时伸手去扶。

“陈工！”虎子带着哭腔，小小的身体爆发出惊人的力量，死死顶住陈延舟。

“别逞强！”秦振山也一把扶住他的右臂，触手冰凉，全是冷汗，“医务兵！担架！快！”他朝着远处警戒线外嘶吼。

“等等…”陈延舟喘息着，没有拒绝他们的搀扶，目光却越过秦振山，投向远处兵工厂灰蒙蒙的轮廓。夕阳的余晖给冰冷的厂房镀上了一层黯淡的血色。混乱的现场，惊魂未定的人群，被严格封锁的炮位，还有那颗被深埋的、随时可能再次苏醒的致命“种子”…以及那个隐藏在暗处，将这颗死亡种子塞进炮膛的阴影。

“秦头…”陈延舟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带着一种彻骨的寒意和洞察，“靶场…兵工厂…恐怕都不干净了。刚才的爆炸…未必是意外…这哑炮…更不是偶然。有人…不想让新炮成功…或者说…不想让我活着看到它成功。”

他的目光落在自己沾满油污和鲜血、依旧紧紧攥着那块弹壳碎片的右手上。碎片边缘的冰冷和锋利，深深硌入掌心，带来一种刺痛的真实感。这枚从自己血肉里取出的弹片，如今又成了撬开死神之门的钥匙，更是黑暗处敌人留下的、冰冷的嘲讽。

风，不知何时又悄然刮起，卷起洼地的浮尘，带着硝烟未尽的焦糊味和一丝若有若无的、铁锈般的血腥气，打着旋儿，呜咽着掠过冰冷的炮管，扑向远处暮色四合、危机暗伏的兵工厂。死寂并未真正散去，它只是沉入了更深、更暗的水底，等待着下一次更猛烈的爆发。肩头的剧痛一阵紧过一阵，如同无声的警钟，敲打着陈延舟摇摇欲坠的神经，提醒着他——战斗，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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