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诀别

连辞不告而别的那天，夕阳的余晖洒在草药园的叶片上。

婉月放学回来走进堂屋时，竹椅是空的。夕阳透过窗棂在地上投下菱形的光斑，他常坐的位置只留下个浅浅的印记，像是被体温焐热过的余温还没散尽。桌上的英语词典翻开着，夹在里面的枫叶书签落在脚边，红得像凝固的血。

“连老师？”婉月的声音在空荡的堂屋里打了个转，撞在斑驳的土墙上弹回来，带着细碎的回音。

她先去了屋后的草药园。爷爷正蹲在地里拔草，看见婉月慌慌张张的样子，老人浑浊的眼睛里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却还是慢悠悠地说：“下午忽然来了一辆黑色的轿车，把连老师带进去了，我看的出，他不愿意去，但是不得已。他走之前他草草的写了一封信。”爷爷转身去里屋拿信。

“黑色的轿车？”婉月的心猛地沉下去。她想起之前的传闻，又是黑色的轿车，婉月转身就往外跑去，仿佛还抱着一丝丝希望，希望能见到连辞，哪怕只是背影也心满意足。布鞋踩在石板路上，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像她擂鼓般的心跳。夕雾还没散尽，远处的山路被裹在白茫茫的水汽里，看不见尽头。她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直到再也跑不动了，才停下脚步。

世界变得空荡荡的，只有风卷着几片枯叶打着旋儿。她还记得几天前，他说过要带她出去走走的，那时他眼里的光，亮得像夜空的星子。

“骗子。”婉月无助的蹲下，双手抱着瘦小的膝盖，眼泪毫无预兆地涌出来。她不是没经历过他的离开，上次他回城里处理家事，临走前跟她月下告别，那次旖旎浪漫的花前月下，让她的心里再也装不下其他，只有他一人的容身之处。可这次，什么都没有。

回到家后，婉月坐在连辞常坐的竹椅上，指尖抚过他留下的词典。书页上有他用铅笔写的批注，字迹凌厉又带着温柔，在“permanent”这个词旁边，画了个小小的箭头，指向后面的注释——“永恒的，持久的”。

她突然想起前晚，他盯着自己手臂上的疤痕看了很久，低声说：“伤口快好了，等有机会我带你去看海。”那时她正给他缝补被树枝勾破的袖口，针尖不小心扎到手指，他慌忙含住她的指尖，温热的触感像电流般窜遍全身。现在想来，那些温柔的瞬间，此时此刻全都成为镜中花水中月，他还会再回来吗？

堂屋里还是空荡荡的，爷爷坐在门槛上编竹篮，竹条在他膝间翻飞，发出沙沙的声响。看见婉月失魂落魄的样子，他放下手里的活计，从怀里掏出个信封：“他走前，让我交给你。”

信封上没有字，薄薄的一片，却重得让婉月几乎拿不住。她跑进房间，颤抖着拆开信封。淡蓝色的信纸上，用铅笔写着一行小字：“等我，我一定会回来找你！”

这两个字写得仓促，笔画有些潦草，像是写的时候手在抖。婉月把信按在胸口，眼泪突然决堤。她不怕等，怕的是这等待没有尽头。就像爷爷说的，爹娘当年也是这样，说好去去就回，最后却永远留在了山洪里。

这天的课，婉月一句也没听进去。数学课上，老师在黑板上写满了公式，她却盯着窗外那棵玉兰树发呆。上周连辞还帮她摘了朵最大的玉兰花，插在玻璃瓶里放在书桌上，说“比城里的玫瑰好看”。现在那朵花已经蔫了，花瓣卷成了褐色，像她此刻的心情。

放学铃一响，她几乎是冲出了教室。书包带勒得肩膀生疼，可她跑得越快，心里的恐慌就越重。路过供销社时，她下意识地停住脚步——上次在这里买的水果糖，还有两颗藏在书桌的抽屉里，玻璃糖纸在阳光下会折射出细碎的光，他说像山里的星星。

推开家门的瞬间，她屏住了呼吸她多么希望眼前突然再次出现那张温柔帅气的笑脸，满眼含着星星一样含情脉脉的看着她，可是并没有奇迹发生，他走了，满屋子都是他的影子，他的味道，他的笑容，他的……想着想着，婉月鼻子一酸，眼泪又来了。他去了哪里？有没有危险？还能不能再回来？

接下来的日子，婉月像丢了魂。她每天早上都会把药罐擦得干干净净，熬好药汤放在桌上，等凉了再倒掉，第二天又重新熬。爷爷看着她日渐消瘦的脸颊，什么也没说，只是在她的粥里多加了几颗红枣。

这天傍晚，婉月放学回来，爷爷见她来，从里面掏出个用布包着的东西：“山下邮递员送来的，说是给你的。”

布包里是本拜伦诗集，正是她之前借的那本。婉月翻开封面，掉出一张照片。照片上是连辞，站在一栋西式洋楼前，穿着笔挺的西装，照片上的连辞年轻而充满活力，看写出这是他在国外留学时的照片。照片背面写着一行字：“虽想日日见，无奈隔千里。送君相思物，以解相思苦。”婉月的眼泪忍不住的涌出来，她将相片贴在胸口，想象着他的体温，细数之前每一次相拥，回味那短暂易逝的温存。心里默默地说：“你果然是懂我、爱我的 ，你知道你的突然离开会让我伤心欲绝，所以把你的样子送来给我作伴，我会好好珍惜，每时每刻将它放在我的身上。”

她摸着照片上他的笑脸，仿佛真的触摸到他温暖而含情的笑。那他回来的时候，该是多久以后？

这天夜里，婉月做了个梦。梦见连辞浑身是血地站在山洪里，她伸手去拉，却怎么也抓不住。惊醒时，枕巾湿了一大片，窗外的月光惨白，照在空荡荡的竹椅上，像个沉默的影子。

草药到了收获的时候了。婉月和爷爷一起把晒干的草药捆成束，挂在屋檐下。连辞之前帮忙劈的柴堆在墙角，已经用了小半。她看着那些长短不一的木柴，想起他劈柴时笨拙的样子，眼泪又忍不住掉下来。

一天夜里，风穿过树林，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有人应约要来。自从连辞走后，婉月每天晚上都失眠，常常深夜以后还难以入睡，这次她又在望着窗外的夜空数星星，每个夜晚，她都在等，希望那个日思夜想的人再次来到他身旁。

忽然，窗外一阵窸窣声，接着一扇门被“吱呀”一声推开，月光顺着门缝涌进来，先照亮的是一双沾着泥污的皮鞋，然后是深色西裤上蜿蜒的暗红，最后是他抵在门框上的手——那只总握着粉笔或钢笔的手，此刻正往下淌着血，指缝间的皮肤被划开一道狰狞的口子。

“连…连老师？”婉月的声音像被砂纸磨过，她几乎是滚下床的，拖鞋在地上打滑，膝盖磕到床脚也没觉得疼。

连辞靠着门框缓缓滑坐下去，风衣前襟被血浸透了大半，原本总是熨帖的衣领歪在一边，露出锁骨处淤青的痕迹。他抬起头，月光落在他脸上，婉月才发现他左眉骨裂了道口子，血珠正顺着颧骨往下滚，滴在他浅色的衬衫上，洇出一朵朵暗红梅花开。

“吵醒你了？”他的声音哑得厉害，却还带着点惯有的笑意，只是那笑意没抵达眼底，就被浓重的疲惫碾碎了，“抱歉啊，这时候…我最想见的人是你。”

婉月扑过去想扶他，手指刚碰到他的风衣就猛地缩回手——布料下的体温烫得惊人，像揣着团正在燃烧的火。她这才注意到他右腿不自然地扭曲着，裤脚早已被血和泥糊成了深褐色，地上那滩水渍边缘泛着暗红，是血。

“去医院！我现在叫救护车！”她转身就要抓桌上的手机，手腕却被他攥住了。他的手滚烫又虚弱，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指甲缝里还嵌着些暗红的泥土。

“别叫。”连辞的声音突然沉下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婉月，听话。”

婉月的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她从没见过这样的连辞，那个会在课堂上把“ambulance”拆成“俺不能死”逗得全班哄笑的人，那个暴雨天把伞全倾向她、自己淋成落汤鸡还嘴硬的人，此刻正像片被狂风撕扯过的叶子，脆弱得仿佛一碰就会碎。

“为什么不可以？”她哽咽着，眼泪砸在他手背上，“你在流血！你的腿……”

“来不及了。”连辞轻轻松开她的手，从风衣内袋里掏出个被血浸透的信封，递过来时指尖都在发颤，“这个…本来想托人给你。但想了想，有些话…还是得亲口说。”

婉月接过信封，牛皮纸被血黏在指尖，烫得她指尖发麻。她忽然想起三个月前那个清晨，英语早读课换了新老师，大家窃窃私语时，她在连辞的办公桌抽屉里发现了半块没吃完的薄荷糖，和她送他的那片银杏叶银链——那时她才明白，他是真的走了，走得像从未出现过。

“你到底怎么了？”婉月蹲下来，用袖子去擦他眉骨的血，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一件瓷器，“家族的事…是有人伤害你吗？”

连辞闭上眼睛笑了笑，牵扯到伤口，疼得倒吸一口凉气。“小孩子别问这么多。”他睁开眼时，月光恰好落进他瞳孔里，像盛着半汪碎银，“还记得我教你的那句诗吗？‘If I should see you，after long year’。”

婉月的眼泪流得更凶了。她记得，那是她生日那天，他在作业本上写的批注，后面还画了个咧嘴笑的太阳。“你说过…重逢时要笑着说‘how are you’。”

“嗯，我说过。”连辞的声音越来越低，呼吸也开始发乱，“但看来…要食言了。婉月，对不起。我不得已才不告而别。家族的人找到这里来了，我怕连累你和爷爷，只能先走。上次说带你去外面看看，我不想食言，可是，我怕没有机会了。”

他抬手想去碰她的头发，手臂却在半空中垂落，“婉月，你要好好的…考你想去的大学，去看伦敦的雾，去听泰晤士河的钟声…别像我一样，被什么东西困住…”

婉月突然明白过来他为什么不去医院。那些伤口，那身血迹，还有他眼底深藏的决绝，都在说同一件事——这不是意外，是他拼了命闯出来的，只为了来见她最后一面。

“我不要听这些！”她抓住他垂落的手，把脸埋进他的掌心，他的手还带着熟悉的雪松味，只是此刻被血腥味盖过了大半，“你跟我去医院，连老师，我们去医院好不好？你说过我英语进步快，你还要看我考上大学的…”

连辞的手指动了动，似乎想回握她，却终究没力气。他的视线开始模糊，只能勉强看清她哭红的眼睛，像他第一次见她时，她被提问卡壳，红着眼眶却倔强地不肯低头的样子。

“傻丫头…”他笑了笑，血沫从嘴角渗出来，“哭起来…还是像只被雨淋湿的小猫。”他忽然用力吸了口气，像是攒足了最后一丝力气，“记住啊…那枚书签背面…有我给你写的…英语作文模板…”

婉月猛地想起那枚刻着“To the moon and back”的书签，被她藏在英语书的封皮里，每天都能摸到。她从没想过要去看背面，就像她从不愿相信他会真的离开。

“连老师！连老师！”她拼命摇晃着他的肩膀，可他的头已经歪向一边，呼吸渐渐微弱下去。窗外的月光不知何时变得格外明亮，把他苍白的脸照得清清楚楚，左眉骨那道伤口还在渗血，像条红色的蚯蚓，爬过他曾经总带着笑意的脸颊。

远处传来鸡鸣声，一声接一声，刺破了夜的寂静。婉月抱着连辞渐渐变冷的手，突然想起他第一次走进教室的样子，穿着件蓝莓色衬衫，站在讲台上说：“大家好，我是连辞，你们的英语老师。记住这个名字，以后会经常听到的。”那时阳光正好落在他发梢，他眼里的笑意比阳光还要亮。

这时一辆黑色轿车疾驰而来，里面下来两个彪形大汉，还有一个医生模样的人，他们将连辞抬上车，带着昏迷的他消失在月色里。当一切归于平静，刚才的一切像梦一样不真实，可是婉月非常清楚，可能此生再也无法见到连辞，她缓缓蹲下身，抱着膝盖失声痛哭。

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月亮正一点点隐没在云层里，像个即将谢幕的演员。婉月望着那轮逐渐消失的月亮，忽然用很轻很轻的声音，说了句标准的英语：

“Goodbye，Mr. Lian。”

婉月打开信封，里面是一封情意绵绵的信和一个小小的锦盒。打开一看，里面是枚银质的星月吊坠，弯月处镶嵌着颗小小的蓝宝石，像极了清泉镇夜空的星星。

婉月的眼泪又掉了下来，砸在吊坠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她把吊坠紧紧攥在手里，冰凉的金属硌得手心生疼，却让她觉得无比真实。

银质吊坠在手心发烫，像颗永远不会熄灭的火种，照亮了她往后漫长而孤独的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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