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承影笑不出来了。
那张狂的笑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扼死在了喉咙里。
他看着独孤狂寞那双眼睛。
那里面什么都没有。
没有愤怒,没有杀意,甚至没有活人的气息。
那是一片连死亡都已沉寂的废墟。
赵承影身经百战,杀人无算,他第一次感到一种发自骨髓的寒冷。
这无关武功高低。
这是一种生命层次上的压制。
就像是野兽,遇见了……神魔。
剩下的七名锦衣卫,刀尖在微微颤抖。
他们的手心,全是黏腻的冷汗。
没人敢再上前一步。
酒肆里的空气,比坟墓里还要凝滞。
只有窗外的雨,越下越大,像是要把整个清溪镇的天都给哭塌了。
就在这剑拔弩张的死寂中,一个身影,动了。
是那个一直缩在角落,收拾着碎木的药铺学徒,柳青黛。
她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放着一壶酒,一个粗陶碗。
她低着头,步子很轻,也很稳,绕开了地上的血泊与断腿的番子,走到了独孤狂寞的桌前。
她的声音,像这雨天里受潮的棉絮,轻飘飘的。
“客官,您的酒。”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这个不起眼的女子身上。
赵承影的眉头,狠狠一皱。
独孤狂寞的目光,从赵承影的脸上,缓缓移到了那壶酒上。
酒是温过的。
壶口冒着淡淡的白气,混着一股奇异的,若有若无的草木清香。
毒芹。
一种只生长在阴湿之地,毒性缓慢,却能让人在睡梦中,无声无息烂断肠子的毒草。
独孤狂寞的眼皮,甚至没有抬一下。
柳青黛将酒碗斟满,推到他面前。
她的手指,因为常年炮制药材,带着一种病态的蜡黄,指甲缝里,还残留着些许青色的药渣。
“官爷们凶得很,吓到您了。”
她又轻声说了一句,像是在解释,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喝一碗,压压惊。”
赵承影死死盯着这一幕,他虽然闻不出毒,却能感觉到,这壶酒,有问题。
一个来历不明的女人,在一个来历不明的高手面前,送上一壶来历不明的酒。
这本身,就是最大的问题。
独孤狂寞,终于有了动作。
他伸出手,端起了那碗酒。
酒液呈淡淡的琥珀色,在那股清香之下,还藏着一丝极难察觉的腥甜。
他看着碗中自己的倒影。
一个胡子拉碴,眼神空洞的醉鬼。
他笑了笑。
然后,他仰起头,将一整碗毒酒,灌进了喉咙。
“咕咚。”
“咕咚。”
“咕咚。”
他的喉结,清晰地滚动了三下。
一滴不剩。
柳青黛低垂的眼帘下,瞳孔骤然收缩!
赵承影的眼神,也变得无比惊疑。
他要么是个疯子。
要么,他根本就不怕毒。
独孤狂寞放下酒碗,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仿佛喝下的,是琼浆玉液。
他转过身,踉跄着走到墙边,一只手扶住了墙角那个半人高的花盆,似乎要稳住身形。
花盆里,种着一株半死不活的吊兰。
他的指尖,猛地刺入花盆的湿泥之中。
嗤啦一声。
一股灼热的黑气,自他手臂的经脉倾泻而出,顺着指尖轰入泥土。
花盆里那株半死不活的吊兰,像是被滚油浇过,瞬间枯萎焦黑,化作一撮飞灰。
独孤狂寞缓缓直起身,重新看向赵承影。
他张开嘴,哈出了一口带着草木腥甜的黑气。
那黑气如墨,落地竟发出滋滋的腐蚀声。
“这酒,味道不错。”
他的声音,如同九幽刮来的寒风。
“下毒的人,比你有种。”
“现在,带着你的狗,滚出我的视线。”
赵承影的脸色,已经不是青白,而是一片死灰。
他感觉自己的心脏,都被那口黑气给冻住了。
硬闯?
他现在连站直的勇气都没有了。
他深深地看了一眼独孤狂寞,眼神里只剩下恐惧。
“走。”
他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发颤的音节。
剩下的锦衣卫如蒙大赦,手脚并用地架起同伴,连滚带爬地逃出了这个人间炼狱。
临走前,赵承影站在门口,雨水打湿了他的飞鱼服,他想放句狠话,却发现自己的牙关都在打颤。
“清溪镇,就这么大……”
他的声音,嘶哑而无力。
独孤狂寞甚至没有看他。
他只是用手指,轻轻敲了敲桌上的空碗。
“下次来。”
“记得自己带棺材。”
”
说完,他转身消失在了茫茫雨幕之中。
酒肆里,终于安静了下来。
只剩下雨打屋檐的单调声响,还有掌柜压抑的啜泣声。
午时的暴雨,已经下成了瓢泼之势。
镇外那条清溪,水位暴涨,浑浊的洪水漫上了街道,水面上,漂浮着一层白花花的死鱼,翻着肚皮,随着浊流起起伏伏。
整个清溪镇,都像是一条被淹死的鱼。
独孤狂寞没有回头。
他依旧看着那扇被踹烂的门,看着门外那个灰蒙蒙的,被雨水淹没的世界。
柳青黛默默地收拾着桌上的碗筷,她的动作很轻,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突然。
“咄。”
一声极其轻微的锐响,从窗台边传来。
一根细如牛毛的金针,尾部染着一抹尚未干涸的血迹,正稳稳地钉在湿漉漉的窗棂上,针尾在风雨中,微微颤动。
天鹰帮。
金针血令。
江湖中最紧急的求救信号。
柳青黛的动作,猛地一僵。
她缓缓抬头,看向那根金针,蜡黄的脸上,血色褪尽。
她又看向独孤狂寞的背影。
那个背影,依旧孤寂,依旧落魄。
像是一柄被扔在角落,早已锈断的剑。
可她知道。
这柄剑,要被人重新捡起来了。
独孤狂寞终于转过身。
他的目光,越过柳青黛,落在了那根带血的金针上。
七年了。
他以为自己早已经死了。
死在了七年前那场滔天的大火里,死在了兄弟的背叛里,死在了那半截断剑的泪痕里。
可原来。
江湖,从没有放过他。
他慢慢地走过去,伸出两根手指,将那根金针,轻轻地捻了起。
金针上的血,还是温的。
带着一丝,他熟悉到骨子里的药草气味。
他的眼神,终于有了一丝波动。
那不再是死寂的虚无。
而是一点,从灰烬最深处,重新燃起的,冰冷的火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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