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时。
雨,好像没有尽头。
它要做的,仿佛不只是淹没这座清溪镇,而是要将镇上每一个活人的骨头,都彻底泡烂,泡酥。
长街尽头,一道身影在没过脚踝的泥水里狂奔。
他像一条被追杀到绝路的野狗。
更像一具,正在狂奔的尸体。
他的一条腿,已经不像是腿了。
“嗤啦!”
风雨中,一道细到几乎听不见的破空声,像毒蛇吐信,骤然响起。
一条纯黑色的软鞭,鬼魅般从一间当铺的屋檐下射出,带着一股阴冷到骨子里的杀气,活物一样,精准无比地缠上了他另一只还算完好的脚踝。
幽冥阁,“无影鞭”。
江湖上,见过这根鞭子的人,都已经死了。
那狂奔的汉子甚至来不及发出一声惨叫。
“咯嘣!”
一声令人牙酸的骨裂声,被鞭梢上暗藏的倒钩,硬生生绞断、拧碎!
他的脚骨,被那股阴狠的力道,瞬间扭成了一根烂糟糟的麻花!
可他,竟然还在跑。
他用那截只剩下皮肉和筋腱连着的、烂泥般的脚掌,在湿滑的青石板上,拖出一条长长的、血肉模糊的痕迹。
他必须跑。
因为他知道,送信的金针已经发出去了。
他要用自己这条烂命,为那个人,争取哪怕多一息的时间。
就在这时。
另一道身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了长街的另一头。
他没有走街。
他在走檐。
雨水浸透了他那件破旧的、看不出颜色的长衫,他却像一片不沾半点雨水的枯叶,踏着湿滑的青瓦,一步一步,飘了过来。
不快,但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所有人心跳的鼓点上。
独孤狂寞。
当铺屋檐下,那个穿着黑色蓑衣,戴着斗笠的杀手,缓缓收回了鞭子。
鞭梢上滴落的,不是雨水,是血。
他抬起头,斗笠下的那双眼睛,在昏暗的天光下,像两点磷磷的鬼火,死死锁定了屋檐上的独孤狂寞。
他没有说话。
杀人的人,不需要说话。
他喉咙里挤出野兽般的低吼。
手腕拧成一个诡异的角度。
那“无影鞭”仿佛活了过来,带着一声撕裂耳膜的尖啸,不是噬向咽喉,而是爆射向独孤狂寞的双眼!
杀人,先诛眼!
这是幽冥阁的铁律!
独孤狂寞,动了。
他从屋檐上一跃而下。
身形在半空中,像一只折断了翅膀,决绝赴死的苍鹰。
他手中那柄用破布裹着的断剑,依旧没有出鞘。
他甚至,没有用剑身。
可独孤狂寞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面对这足以轰碎巨石的鞭影,他甚至懒得拔剑。
他只是抬起握着剑鞘的右手,在那道黑色闪电即将洞穿他眼球的瞬间,用那截绑着铜箍的鞘尾,不带一丝烟火气地,砸了下去!
不是点。
是砸!
一下。
就一下。
砸在了杀手扬鞭的手腕上!
快得,像是幻觉。
第一点,点在了杀手扬鞭的手腕。
第二点,点在了他的后脑。
玉枕穴。
神道穴。
一处主筋,一处控神。
点穴的手法,比杀人的剑法,更需要精准。
“咔嚓!”
腕骨碎裂的声音,比雷声还要刺耳!
杀手脸上的狞笑瞬间扭曲成了极度的惊恐。
他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手腕,被那股蛮横到不讲道理的力量,砸成了一滩肉泥!
他想惨叫。
可独孤狂寞的身影已经贴了上来,第二下,鞘尾带着风雷之声,重重轰在了他的后脑!
玉枕穴!
“咚!”
一声闷响。
杀手眼中的世界,瞬间崩塌,碎裂成一片黑暗。
他到死都没想明白,这世上怎么会有人,用一把破剑鞘,就能打出山崩地裂的气势!
那条在江湖上令人闻风丧胆的“无影鞭”,软趴趴地掉在了泥水里,像一条死蛇。
他整个人,像一根被抽去了所有骨头的烂麻绳,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噗通”一声,砸进没过膝盖的污水里,溅起一片浑浊的水花,彻底人事不省。
从出手,到结束。
不过一息。
独孤狂寞没有再看那个杀手一眼。
死人,或者跟死人没什么区别的东西,不值得他再看第二眼。
他缓缓走到那个垂死的汉子身边,蹲了下来。
汉子靠着冰冷的墙根,胸口一个碗口大的血洞,正汩汩地冒着血泡,混着冰冷的雨水,已经分不清到底是血还是水。
他的生命,正随着这场无休无止的未时暴雨,飞快地流逝殆尽。
“是……是你吗……”
汉子一把抓住独孤狂寞的衣襟,指甲因为用力而崩裂。
他的声音像是破风箱里挤出的最后一口气,每个字都带着血沫子。
“给……给你!”
他用尽回光返照的力气,从血肉模糊的怀里,掏出那枚骨哨,像烙铁一样,狠狠按在独孤狂寞的手心!
那是一枚用不知什么动物的骨头打磨成的短哨。
哨子上面,沾满了血。
还是温的,带着一丝令人作呕的黏腻。
“盟……盟里……还有人……活着……”
汉子的瞳孔,开始涣散。
“吹……吹响它……天鹰……会来……找你……”
话音未落。
他头一歪,眼中的最后一丝光,被这场大雨,彻底浇灭了。
死在了这场冰冷的,看不见天日的未时暴雨里。
独孤狂寞站在雨中,一动不动。
像一尊被世界遗忘了的石像。
冰冷的雨水,冲刷着他手里那枚骨哨,将上面的血迹一点点冲淡,露出骨头本身那种,令人心悸的森白颜色。
他低头,看着这枚哨子。
天鹰帮。
七年前,作为护龙盟最锐利的耳目,他们用来传递最高等级讯息的骨哨,是用叛徒的指骨做成的。
每一枚,都代表着一条无法偿还的血债。
代表着一场,不死不休的复仇。
逃?
他妈的逃了七年!
逃进了这个连鬼都嫌弃的清溪镇!
他以为自己已经死了,变成了一具只会呼吸的行尸走肉,彻底埋葬了那个叫“独孤狂寞”的人。
可这枚哨子。
这枚用兄弟的指骨做成的哨子,就像一道催命符,宣告他七年的苟活,到头了!
可现在。
一枚小小的,只有半指长的骨哨,像一只最恶毒的钩子,又将他从苟延残喘的坟墓里,狠狠地,拽回了那片他用七年时间去忘记的人间地狱。
他缓缓抬起头,任由冰冷的雨水,狠狠砸在他的脸上。
他张开嘴,任由冰冷的雨水灌进喉咙。
那味道。
不是苦,也不是涩。
是血和铁锈的味道。
是七年前,他在尸山血海里,亲口尝过的,兄弟们的血的味道!
复仇的火焰,在他熄灭了七年的眼眸深处,重新炸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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