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碎玉

乌云低垂，雨丝斜飞。

湿冷粘腻的雨夜，薛姝从头到脚都湿透，乌黑发丝被雨水打湿，厚重地铺了她满脸。

膝盖下的青石地板冰冷僵硬，下半身仿佛失去了知觉，她不受控制地发起抖来，深秋里的雨几乎要将她压垮了。

意识昏沉间，薛姝还记着不能昏过去落下话柄，以免再被充做矛头刁难，她只能紧紧咬着嘴唇以保持清醒。

她尝到了血珠的味道，也闻到了一股淡淡的龙涎香。

来人穿着玄黑色的靴子，站立在她面前，微微弯下腰，一只微凉的手钳住她的下巴，力量很重，逼迫她抬起头来。

一声嘲弄般的轻笑，她脸上的发丝被随意拨去，露出她那张苍白昳丽的脸，仿佛下一秒就要逝去的苍白颜色，唯有一张艳丽的唇，唇上蜿蜒的血渍在黑夜里也尤其醒目。

被雨水击打得睁不开眼睛的薛姝只能隐隐看见来人隐约的轮廓，他面无表情，身后缀着几个低眉顺眼的奴才，为他高高举着油纸伞。

他将被雨水打湿的手指随意地揩在奴才递来的软帕上，清脆的一声叮铃，她的身前落下了一枚被摔得四分五裂的玉佩。

薛姝意识昏沉地想，这是…补偿么？

人不知是何时走的，薛姝还跪在雨幕里，下颌仍残留着那人手指的温度，像是一场梦。

…

“做噩梦了么？”有人将她轻柔地搂在怀里，语调很轻，怕惊扰到她，“不怕了，姝姝。”

薛姝从梦中惊醒，冷汗涔涔，她下意识动了动腿，没有任何多余的感觉——没有酸疼感，也没有正常人该有的感觉，仿佛她的腿不存在。

她立马意识到，这是梦中梦。

脸颊被人轻轻捏了捏，薛姝抬起头一看，是她早已去世多年的夫君，此刻他正担心地看着她，伸手为她拭去了额边的冷汗。

从他去世那年开始数，到如今已经有四年了，他依然是那副熟悉的模样，二十岁的好年华掩不住他老成的气质，他总把还要大他一岁的她当成了需要呵护的宝贝，无微不至，几乎要将她变成只能依附他而活的菟丝花。

他将暖玉捂在薛姝手心，仍然在问：“是做噩梦了么？不怕了，姝姝。”

她看着那张和暴君逐渐重叠的脸，五指紧握，突然说：“我想你。”

他依旧是那副担忧的表情，单一僵硬得像个人偶，她知道他是假的，她的丈夫早就死去了。

但她想他。

也恨他。

如果没有能一直护住她的把握，当初为什么要一意孤行带着她远走他乡，为什么要用一方庭院圈住她，为什么给她过多的、独占的、她无法回馈的爱，又决然地因为意外离开她？

是巧合吗？她逝去的爱人竟和暴君有着一模一样的脸。

所有想不通的问题都化作一场湿寒夜雨，薛姝感受到彻骨的寒冷。

梦醒了，她倒在青石板上，不知是什么时候力竭昏睡过去的，微微一动，腿部便传来细密的针扎般的疼痛感，她唇色苍白，一侧脸颊因长时间被冰冷的挤压而透出淡淡的青紫色，活像被人掌掴过。

她的身下还压着那枚四分五裂的玉佩，细腻的上好暖玉被雨水浸得湿淋淋的，显出另一种光泽。

薛姝记不清她是怎么拖着腿走回她居住的偏殿的，或许是爬回去的，总之不那么美观，因为偏殿里仅剩的一个婢女脸色很不屑，毫不掩饰她的讥笑，看薛姝的眼神像在看一只可怜的落汤鸡。

秋子没有搀扶薛姝的打算，悠闲地靠在廊檐，故意将抱怨说得很大声：“才人啊，我说您呢，不好好讨好陛下就算了，干嘛非去得罪丽妃娘娘呢，自己落得个不好，还要连累我们这些下人遭罪！”

走回偏殿的一段路，薛姝几乎耗费了全部力气，听完秋子说的话，她有些想笑——她刚被掳进宫封才人的那一日，不是秋子求着要来侍奉她么？

“你不是想走吗？”薛姝扬起苍白的唇，声音几乎微不可闻，但场景太过安静，秋子还是听清楚了。

“我成全你。”

薛姝掌心缓慢向上摊开，露出一片碎玉，这样的动作她都做得很吃力，“你拿去，是我对不住你，你去另谋好差事。”

秋子眼前一亮，急匆匆地就伸手来夺，她没有将被罚跪一整晚的薛姝放在眼里，太过愚蠢盲目的她也没有意识到薛姝这样做的目的。

周遭很安静，空气里没有利刃入肉的脆响，只有沉闷的“噗”声。

薛姝抓住秋子来夺玉的空隙，余下的一只手握住碎玉猛然往前送，碎玉的锐角精准地扎进秋子左侧脖颈，没入颈侧半寸，恰是动脉跳动最剧烈的地方。

秋子夺玉的手猛地僵住，笑凝固在脸上，瞳孔像被投入石子的深潭，瞬间漾开大片惊骇。

薛姝咬着牙，握紧碎玉，哪怕手心也被割破，她恍若未觉，将碎玉重重地往里送。

她能感觉到掌下的温热正顺着玉片的裂痕往外涌，黏稠地裹住她的手指。

碎玉在她掌心微微震颤，似乎还在随着秋子急促的呼吸往里钻，尖端大概是碰到了骨头，传来细微的、令人牙酸的刮擦声。

“嗬……嗬……”秋子的喉咙里发出破风箱似的声响，突如其来的攻击和剧痛让她因过分恐惧而无力反抗，只能徒劳地抬手去捂脖子，却只摸到满手滚烫的血。

那半块白润的碎玉此刻像从皮肉里长出来的毒牙，沾着暗红的血，在秋子颈间显得格外刺目。

薛姝看着她眼里的恐慌一点点褪成死寂的灰，秋子的身子只痉挛了两下，手便从脱力从脖颈上滑开，软软垂落时带倒了脚边的铜盆，水泼在青砖上，混着蜿蜒流出的血，漫开一片深色的渍痕。

“扑通”一声闷响，秋子的尸体横陈在地，薛姝的手还维持着前送的姿势，掌心不知何时被刺破的伤口被血液泡得发麻，她感受到一阵细密的疼痛，来提醒她，她杀了人。

指尖还残留着血和暖玉的温度，这是薛姝在深秋里唯一感受到的温暖。

她微抿起唇，尝到了一股血腥味，轻声笑了。

进宫的第二个月，她开始第一次直接杀人。

她弯下身子，指尖轻触秋子脖颈间的伤口，确认秋子彻底没了气息。

薛姝缓慢拖着腿走进殿里，这里实在是破败荒芜，她绕过一堆秋子用来消遣时间的东西，找到了一方破旧的帕子，又挑出一个勉强能盛水的破碗，如果她没记错的话，这破碗还被秋子用来砸过她。

薛姝坐在铜镜前，用打湿的帕子一一擦拭脸上溅到的血珠，她平淡地想：终于等到这个机会了。

短短两月内，她短暂得势，又很快失势，才人位份分到的奴才宫女本就不多，在她失势后跑的跑，调的调，就剩一个找不到门路调到其他宫里的秋子，秋子气不过，自然会把气撒在薛姝身上。

明面上，薛姝还是主子，实际上在宫里的地位连宫女都不如——过分昳丽的美貌，让她即使失宠后依然被各路嫔妃盯着。

薛姝刚被掳进来时尝试过跑，吃了苦头后，她学会了蛰伏。

她现在的力量太过弱小，所以她只能抓住机会一击毙命，也幸好秋子因为她的狼狈没有将她放在心上，让她轻而易举的得手。

但薛姝知道，接下来的路不会那么好走。

她短暂地平复了会心情，蓄了些体力，先将秋子的尸体拖到墙角的杂物堆后。

她居住的偏殿荒芜偏僻，不是从一宫里分出来的一间殿落，只有独独的一座，苍凉破败，在她得势时，暴君也没想过给她换个住所。

好在偏僻也有偏僻的好处，至少在这里处理尸体不会被发现。

秋子比薛姝想象中沉，拖拽时布料摩擦地面传来一阵“沙沙”声，薛姝拖得有些累，直到将尸体拖远了些，才扶着墙喘了口气。

偏殿不远处有一口枯井，井沿积着厚厚的灰，是薛姝之前试图逃跑时偶然发现的，据说早被废弃多年，寻常人很难发现，他们大概也不知道，宫中还能有如此简陋的地方，比冷宫还不如。

薛姝咬着牙将秋子拖过去，尸体的头歪向一边，脖颈处的血已经半凝，在青砖上拖出断断续续的暗红轨迹。薛姝闭了闭眼，猛地发力，将尸体推进井口。

沉闷的坠落声在井里回荡片刻便消失了。她抓起井边的碎石块，一块接一块扔下去，直到听不到任何声响，才搬过沉重的石盖，“哐当”一声，井口被盖严，薛姝没有大意，又仔细用浮土和杂草掩盖了石盖边缘的新痕。

回到殿内，薛姝跪在地上，用布巾蘸着冷水擦洗地砖。血渍浸透砖缝，得反复搓擦才能淡去。长久跪过的膝盖被冰冷的砖石一刺，带来一阵彻骨的疼痛，冰凉的水浸得她指尖发僵，被碎玉锐棱割破了的皮肉因用力又再次裂开，血珠与水渍混在一起，滴落在刚刚擦净的地方，又晕开一小团红。

雨不知是何时停的，第一缕光线斜斜照进殿内时，一切都已恢复如初。

薛姝将染血的布巾和衣物塞进火盆里，烟雾被门窗阻挡，布料燃烧得极快，她静静地看着火焰舔舐着布料，将那抹刺目的红烧成灰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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