织机藏血字:我在大清当卷王
陈默在织机前惊醒,耳边是满语监工的斥骂。
身为现代设计师,他被迫成了雍正年间的苏州织造局织工。
原主因目睹贪墨内幕被灭口,而他继承了濒死记忆。
为活命,他改良织机、创新纹样,贡品惊艳紫禁城。
九子夺嫡的暗流中,他设计的龙袍却成了皇子党争的棋子。
当四阿哥胤禛递来橄榄枝时,陈默看着织机下的血字:
“壬寅年,龙袍料,库房东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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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默是被一阵钻心的痛楚和刺耳的呵斥硬生生拽回人间的。
右耳根火辣辣地疼,像被滚烫的烙铁狠狠烫过,紧接着是带着浓重口音的、完全听不懂的粗暴吼叫,像钝刀刮着骨头。他猛地睁开眼,眼前却一片昏花,只有无数细小的灰尘在从破瓦缝隙里漏下的惨淡光柱中疯狂舞动。
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油脂,一股难以形容的霉腐味、汗馊味、还有某种劣质油料被烘烤后的焦糊味混合在一起,蛮横地灌进他的鼻腔,呛得他几乎窒息。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吞咽浑浊的泥浆。
“呜噜哇!哈西拉!(废物!懒骨头!)”
那尖锐的、非人的声音再次炸响,离得更近了。陈默下意识地偏头躲避,动作牵动了全身。
疼!无处不在的疼!
后腰像是被生生折断过,每一次细微的牵扯都带来撕裂般的剧痛;双腿沉重麻木,膝盖如同生了锈的轴承,稍微弯曲一下都发出不堪重负的**;手臂更是酸软得抬不起来,指尖微微颤抖着,连带着牵连起一片针扎似的麻痹感,直透骨髓。他感觉自己像一具被拆散又勉强拼凑起来的破旧木偶,每一个关节都在发出痛苦的哀鸣。
视野终于艰难地聚焦。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身下冰冷的硬木板。不,不是木板,更像是一张粗糙、狭窄、被无数人的汗水浸透后变得油黑发亮的长条凳。屁股硌得生疼。
然后,他看到了那台庞大而沉默的怪物。
它就横亘在眼前,占据了几乎全部视野。巨大的木架结构,黑沉沉地矗立在这片低矮、压抑的空间里。无数错综复杂的丝线,细如毫发,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微弱而杂乱的幽光,从高处垂落,密密麻麻地汇入下方一个不断往复运动的木梭口中。那木梭每一次凶狠的冲刺,都伴随着木头摩擦发出的“嘎吱嘎吱”的刺耳噪音,像垂死野兽的喘息,震得他耳膜嗡嗡作响。
丝线……织机?
陈默混沌的脑子艰难地转动着。他记得自己明明是在工作室通宵达旦地赶一个高定的旗袍纹样设计稿,为了追求那抹独一无二的“雨过天青”的渐变效果,他已经连续熬了三个通宵,眼前最后定格的画面是电脑屏幕上那复杂的矢量曲线和色板……怎么一睁眼……
“啪!”
一道黑影挟着恶风狠狠抽在他刚刚挺直一点的后背上!那感觉不是皮鞭,更像是一根浸透了水的粗糙藤条,带着不容置疑的蛮横力量,瞬间炸开的剧痛让他眼前一黑,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前扑倒,额头重重磕在冰冷坚硬的织机木架上。
“呜啊!”一声短促的痛呼不受控制地从喉咙里挤出来。
“萨其比!(找死!)还不干活!想饿死还是想进大牢?!”一个矮壮的身影笼罩下来,带着一股浓烈的体臭和劣质烟草味。深青色、油腻发亮的号褂下摆几乎蹭到陈默的鼻尖。一张粗糙得如同风干橘皮的脸凑近了,三角眼里闪烁着凶光,满是黄垢的牙齿间喷出唾沫星子。那人手里正拎着一根黝黑的短鞭,鞭梢还在微微颤动。他嘴里喷出的语言,陈默一个音节也听不懂,但那狰狞的表情和扬起的鞭子,比任何语言都更清晰地传达着威胁和命令。
鞭子!
织机!
满语?!
这几个词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陈默混乱的意识上。一股不属于他的、冰冷黏稠的绝望和恐惧感,毫无征兆地从灵魂深处猛地翻涌上来,瞬间淹没了他。
那不是记忆的回放,更像是一种濒死的灵魂印记被强行激活!
黑暗……冰冷的库房角落……沉重的麻袋压在身上……口鼻被带着汗臭和铁锈味的粗糙手掌死死捂住……肺里的空气一点点耗尽……视野被无边的黑暗吞噬……最后一点模糊的感知里,是几个压得极低的、同样是他听不懂的满语交谈声,充满了冰冷的杀意……
“库……库房……料……”一个破碎的词语,带着原主临死前最深的怨毒和恐惧,如同毒蛇的利齿,狠狠噬咬着陈默的意识。
“嗬——嗬——”
陈默猛地倒抽一口冷气,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冷汗瞬间浸透了单薄的粗麻里衣,粘腻冰冷地贴在皮肤上。他死死咬住牙关,才没有让惊惧的叫声冲破喉咙。身体筛糠般抖了起来,不是因为鞭打的疼痛,而是源于灵魂深处那种被死亡凝视过的彻骨冰寒。
原主死了!就在不久前!因为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听到了不该听的话!就在这织造局的某个阴暗角落里,被悄无声息地“处理”掉了!而现在,他,陈默,一个二十一世纪的视觉设计师,正占据着这具刚刚冷却的尸体,坐在了这架索命的织机前!
“发什么瘟!快干!耽误了宫里的差事,你有几个脑袋够砍?!”那监工见陈默像傻了一样瘫在织机前发抖,愈发不耐烦,短鞭在空中虚抽了一下,发出“啪”的一声脆响,唾沫星子几乎喷到陈默脸上。这次他换了口音浓重的官话,陈默勉强听懂了几个词——“干活”、“差事”、“砍头”。
砍头!
这两个字像冰锥刺入骨髓。原主冰冷的死亡记忆还在脑中翻腾,眼前监工鞭子的威胁近在咫尺。求生的本能如同火山岩浆,瞬间冲垮了陈默所有的茫然和恐惧,只剩下一个无比清晰的念头:活下去!像老鼠一样活下去!绝不能引起任何额外的注意!
他几乎是手脚并用地扑向那架庞大的织机,动作笨拙而狼狈。双手胡乱地在那些错综复杂的经线纬线中摸索着,试图抓住那根往复穿梭的木梭。手指触碰到丝线,一股微弱但清晰的异样感传来——坚韧中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滞涩,远不如他记忆中顶级生丝的柔滑顺畅。是丝质的问题?还是织机本身结构导致的?
木梭再次凶猛地从机杼中穿出,带着一股劲风。陈默下意识地想抓住它,指尖刚触碰到那光滑的木身,一股巨大的冲力就将他粗糙的手指狠狠弹开,留下火辣辣的痛感。
“笨手笨脚!连个梭都接不住!废物点心!”监工在一旁恶狠狠地咒骂着,三角眼里的鄙夷几乎要溢出来,“看你那死相!跟新来的一样!不想干趁早滚蛋!”
陈默充耳不闻,或者说根本无暇他顾。他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眼前这架结构古老而复杂的织机上,集中在那些绷紧的、略显僵硬的丝线上。他强迫自己忽略后腰钻心的疼痛,忽略背上鞭痕的灼热,忽略肺部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的闷痛。设计师的本能在绝境中疯狂运转,拆解着这台机器的逻辑:脚踏板控制提综(提升经线形成梭口),手拉动箝座打纬(将纬线打紧),另一只手投梭引纬……
动作必须连贯,节奏必须精准。错一步,轻则断线乱纹,重则……他瞥了一眼监工手里那根黝黑的短鞭。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里的血腥味。右脚试探性地踩下最外侧的踏板,笨重的木质提综装置发出“嘎啦”一声涩响,一排经线艰难地抬起,形成一个狭窄而不规则的梭口。就是现在!他左手猛地拉动箝座连杆,沉重的箝框带着风声向前撞去,同时右手用尽全身力气,将刚刚飞回的梭子朝着那刚刚开启的梭口狠狠投掷出去!
“嗖——砰!”
梭子歪歪扭扭地穿过经线,速度慢得可怜,几乎是砸在了对面梭箱的木壁上,发出一声闷响。箝框随后赶到,重重地打在那根新引入的纬线上,力量大得让整架织机都晃了一下。
结果惨不忍睹。刚形成的梭口在他笨拙的操作下瞬间崩塌,几根绷紧的经线承受不住这粗暴的拉扯,“嘣”、“嘣”几声脆响,应声而断!新引入的那根纬线也被打得歪斜扭曲,与周围的丝线纠缠在一起,形成一团丑陋的疙瘩。
“哎哟!我的祖宗!”旁边传来一声低低的惊呼,带着浓重的吴语腔调。
陈默僵硬地转头,这才注意到紧挨着他左侧织机的位置,坐着一位老织工。老人须发皆白,脸上沟壑纵横,如同被风沙侵蚀千年的岩石,枯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套在宽大的粗布褂子里,空荡荡的。他正用一种混合着惊骇和怜悯的眼神看着陈默那台织机上瞬间变成一团乱麻的经线和那个突兀的线疙瘩,干裂的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又拼命忍住,浑浊的眼睛里满是担忧,下意识地又瞥了一眼凶神恶煞的监工。
监工的脸彻底黑成了锅底。他几步冲到陈默的织机前,看着那几根断裂飘荡的经线和那一团乱麻,三角眼里的怒火几乎要喷出来。他扬起手中的短鞭,鞭梢带着呼啸的风声,眼看就要再次抽落!
“管领大人息怒!息怒啊!”老织工吓得魂飞魄散,不顾一切地从自己机位上扑过来,枯瘦的手颤抖着,似乎想挡住鞭子又不敢真碰,只能连连作揖,用带着浓重口音的官话哀声求告,“这孩子……这孩子怕是昨夜熬狠了,魇着了!刚醒过魂来,手脚不听使唤!您大人大量,饶他这一回!这断了的经,小老儿……小老儿这就替他接上!保证误不了工!求您了管领大人!”
监工举着鞭子的手停在半空,胸膛剧烈起伏,恶狠狠地瞪着陈默,又看看苦苦哀求的老织工,再看看那团乱麻和断裂的丝线。时间就是贡品,就是银子。真把这新来的废物打残了,这台织机就得停摆,耽误的工时他也吃罪不起。他最终只是用鞭子恶狠狠地虚点着陈默的鼻子,唾沫横飞:
“狗东西!看在老李头的份上,饶你这一鞭!再敢出半点差错,老子扒了你的皮绷鼓面!老李头,你给他收拾干净!误了今天的定数,你们两个一起滚蛋!” 说完,他重重地啐了一口浓痰,正落在陈默脚边的稻草上,这才骂骂咧咧地转身,走向另一头。
直到监工那矮壮的身影消失在几排织机之后,陈默紧绷到极致的神经才稍稍松弛了一丝。冷汗早已浸透后背,黏腻地贴在鞭痕上,带来一阵阵火辣辣的刺痛。他大口喘着气,肺部像个破风箱,每一次扩张都牵扯着腰背的剧痛。劫后余生的虚脱感让他几乎瘫软下去。
“娃儿……娃儿啊……” 老李头佝偻着腰,小心翼翼地凑过来,枯树枝般的手伸向陈默那团乱麻般的织机,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颤抖,“莫怕……莫怕了……那阎王走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极其熟练地用手指在断裂的经线处摸索着,枯瘦的指尖异常灵活,捻起断头,用一种陈默从未见过的打结手法飞快地连接。
“谢……谢谢李伯。” 陈默的声音嘶哑干涩,如同砂纸摩擦。他学着记忆中模糊的称呼,艰难地道谢。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老李头那双正在飞快点动的手指上。那双手布满了厚厚的老茧,关节粗大变形,指甲缝里嵌满了洗不掉的黑色污垢和丝线的碎屑。然而就是这双丑陋的手,此刻却展现着一种近乎艺术的精准和灵巧,在无数纤细的丝线中穿梭、打结,快得几乎带出残影。
这是生存磨砺出的技艺,浸透了血汗。
老李头没有抬头,只是低低地叹了口气,那叹息沉重得仿佛承载了织造局里所有的阴暗。“谢啥……都是苦命人……熬着吧……熬着……” 他手上的动作不停,声音却更低了几分,几乎成了耳语,“你这娃……刚才那样子……魂都吓飞了……是不是……又梦见……” 他话没说完,猛地顿住,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惊惧,飞快地瞟了一眼监工离开的方向,仿佛那里有噬人的鬼影。他干瘪的嘴唇抿得更紧,只是更用力地、更快地捻着那些断头,仿佛要把那未出口的话也一起捻进丝线里。
“梦见?” 陈默心头猛地一跳。原主濒死的记忆碎片再次不受控制地翻涌上来——冰冷的黑暗,沉重的窒息感,充满杀意的满语低语……难道原主死前,也曾做过预示性的噩梦?或者……这老李头知道些什么?他强压住追问的冲动,只是含糊地应了一声:“嗯……做了个……很吓人的梦。” 他学着老李头的动作,试图帮忙整理那些纠缠的纬线,手指却依旧僵硬笨拙。
“唉……” 老李头又是一声长叹,带着无尽的心酸和认命,“这地方……死的人还少么?麻袋装了,往运河里一沉……连个响儿都听不着……” 他猛地咳嗽起来,撕心裂肺,瘦小的身体蜷缩着,如同秋风中的落叶。好半晌,他才缓过气,脸色灰败,眼角甚至咳出了浑浊的泪花。他抬起枯瘦的手背擦了擦,声音更加微弱沙哑:“少说话……多干活……能活着喘气……就是老天爷开恩了……娃儿,听我一句……不该看的,别睁眼……不该听的,捂上耳朵……就当……就当自己是个瞎子,是个聋子……”
老李头的话,每一个字都像冰水浇在陈默的心上,印证着他脑中那段最黑暗的记忆。这织造局,这华美锦缎的背后,是吃人的深渊!他默默地点点头,不再说话,只是强迫自己将全部注意力集中在眼前的织机和丝线上。模仿着老李头的动作,一点一点,极其缓慢地梳理着纠缠的纬线。每一次手指的移动都牵扯着身上的伤痛,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气。设计师的敏锐让他清晰地感知到这台织机设计的笨拙和低效,丝线传递过来的那种滞涩感也越发明显。
时间在木梭单调刺耳的“嘎吱”声、箝框沉重的撞击声和监工偶尔爆发的喝骂声中,缓慢而沉重地流逝。汗水流进眼睛,带来一阵刺痛,陈默却连抬手擦一下都不敢。他像一个真正的、被生活彻底压垮的织工,麻木地重复着踩踏、投梭、打纬的动作。只有眼底深处,那属于现代设计师的灵魂火焰,在死亡的阴影和残酷的现实双重压迫下,非但没有熄灭,反而被淬炼得更加冰冷锐利。
活下去!不仅要活下去,还要爬出去!这台笨重的织机,这些劣质的丝线,就是他唯一的武器!他需要时间,需要机会,需要……改变!
日头西斜,从破瓦缝隙里漏下的光柱由惨白变成了昏黄,织房里弥漫的灰尘仿佛也被染上了一层暗淡的金粉。空气依旧污浊闷热,但那股紧绷到极致的劳作气氛似乎随着光线的减弱而稍稍松弛了一点点——只是一点点。
“铛——铛——铛——”
沉闷而悠远的铜锣声从外面传来,穿透了织机单调的噪音。如同被按下了某个无形的开关,织房里此起彼伏的“嘎吱”声和“砰砰”打纬声瞬间低落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压抑的、如释重负的沉重喘息和此起彼伏的咳嗽声、捶打腰背的闷响。
监工粗哑的吆喝声在门口响起:“收工!都滚起来!排好队领牌子!磨磨蹭蹭的,晚饭都别想吃了!”
麻木僵坐了一天的织工们,如同生锈的机器,开始缓慢地、艰难地活动起来。**声和骨头关节发出的“咔吧”声交织在一起。陈默也停下了动作,双手撑着冰冷的织机木架,用尽全身力气才把自己从那张硌人的长凳上挪开。双脚落地的一瞬间,麻木的双腿如同被千万根钢针攒刺,一阵钻心的酸麻疼痛直冲脑门,让他眼前发黑,差点再次栽倒。他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淡淡的铁锈味,才勉强稳住身形。
他学着其他人的样子,拖着仿佛灌满了铅的双腿,排进了门口歪歪扭扭的长队。老李头佝偻着背,默默地排在他前面,像一株随时会折断的枯草。
队伍移动得很慢。监工坐在一张油腻的破桌子后面,桌上放着一个敞开的木盒,里面堆着些刻着简单符号的粗糙竹牌。他每叫一个名字,或者只是不耐烦地瞥一眼,就随手丢出一块竹牌。领到牌子的人,如同拿到了赦免令,低着头,无声地、快速地挤出门口,消失在越来越浓的暮色里。
终于轮到了陈默前面的老李头。监工眼皮都没抬,从木盒里摸出一块牌子,看也不看就扔了过来。老李头慌忙伸出枯瘦的手接住,那动作带着一种卑微的熟练。
“下一个!”监工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头也没抬。
陈默迟疑了一下,喉结滚动,却不知道自己的名字。原主的记忆碎片里,似乎只有恐惧和黑暗,连名字都模糊不清。
监工等了片刻,没听到回应,不耐烦地抬起头。昏黄的油灯光线下,他那张橘皮脸更显凶恶,三角眼里满是戾气。当他看清是陈默时,嘴角扯出一个刻薄的弧度,声音陡然拔高:“哟!这不是咱们白日里差点把织机拆了的‘巧手’吗?怎么,连自己叫啥都忘了?还是魂儿又丢哪个阴沟里去了?”
刻薄的嘲讽引来后面队伍里几声压抑的、带着麻木的嗤笑。
陈默低着头,垂在身侧的手紧紧攥成了拳,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屈辱感如同毒藤缠绕心脏,但他强迫自己松开拳头,只是将头垂得更低,肩膀微微塌陷,做出最顺从的姿态。他知道,任何一点反抗的迹象,都可能招来更残酷的对待。
监工似乎很满意他这副“鹌鹑”样,嗤笑一声,不再追问,随手从木盒里摸出一块边缘有些破损的竹牌,像打发叫花子一样丢在陈默脚边:“喏!陈二狗!拿好了!再丢三落四,饿死你活该!” 那竹牌落在满是灰尘和污迹的地面上,发出轻微的声响。
陈二狗?一个卑微得如同草芥的名字。陈默默默弯下腰,后腰的伤处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他强忍着,捡起那块冰冷的竹牌。牌子上用拙劣的刀法刻着几个歪歪扭扭的符号,还有一个模糊的指印。
“滚吧!别杵在这儿碍眼!”监工挥挥手,像驱赶苍蝇。
陈默攥紧竹牌,低着头,快步走出了这间如同巨大蒸笼般的工房。冰冷的夜风猛地灌进肺里,带着运河特有的潮湿水汽和远处飘来的若有若无的炊烟味道。他贪婪地吸了几口,才稍稍冲淡了肺腑间积压了一天的污浊气息。
外面的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眼前是一个巨大的、被高墙围起来的院子,地面坑洼不平,积着浑浊的泥水。几盏稀疏的灯笼挂在远处低矮的屋檐下,散发出昏黄暗淡的光晕,勉强勾勒出几排黑黢黢、如同巨大棺材般的工房轮廓。影影绰绰的人影在昏暗的光线下移动,沉默而疲惫,像一群被抽掉了魂灵的幽灵。
这就是苏州织造局?那个在历史书上象征着江南织造业巅峰、为紫禁城供应华美云锦的地方?眼前的破败、肮脏和死气沉沉,与想象中的锦绣辉煌形成了触目惊心的反差。
陈默茫然地站在原地,不知道该往哪里去。记忆碎片里没有住处的位置。腹中一阵强烈的绞痛传来,饥饿感如同野兽在啃噬胃壁。
“娃儿……这边……”
一个极低、极沙哑的声音在旁边响起。是老李头。老人不知何时跟了出来,正站在一处墙角的阴影里,朝他微微招手。浑浊的眼睛在昏暗中警惕地扫视着四周。
陈默像抓住了救命稻草,立刻拖着沉重的步子走了过去。
“跟我走……莫出声。” 老李头的声音压得几乎听不见,说完便佝偻着腰,贴着墙根的阴影,步履蹒跚地朝着院子最西边、最角落的一排矮棚挪去。那里远离灯笼的光晕,黑沉沉一片,散发着一股更浓郁的霉味和排泄物的骚臭。
陈默沉默地跟在后面,每一步都牵扯着全身的伤痛。夜风似乎更冷了,吹在他被汗水湿透的单衣上,激起一阵寒颤。
那排矮棚低矮得几乎要碰到人的头顶,用粗糙的木板、竹篾和破草席勉强拼凑而成。老李头在一扇用破麻袋片勉强遮挡的“门”前停下,撩开麻袋片,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汗臭、霉味、馊饭味和便溺骚气的恶臭扑面而来,浓烈得让陈默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进来吧……就这儿了……” 老李头的声音带着一种认命的疲惫。
棚子里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借着门口透进来的一丝极其微弱的光线,陈默勉强看到里面是狭长的一条通铺,用土坯垫高,上面铺着薄薄一层发黑的稻草。通铺上似乎已经蜷缩着几个人影,在黑暗中发出粗重或微弱的鼾声和痛苦的**。
老李头摸索着走到通铺最靠里的一个角落,那里似乎空着一小块地方,稻草显得更薄更脏。“你……你就睡这儿……以前……以前小顺子的铺位……” 老人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悲伤和恐惧。
小顺子?是原主吗?那个被麻袋沉了运河的倒霉鬼?陈默的心猛地一沉。
他僵硬地挪到那个角落,身下的稻草又硬又扎人,散发着一股潮湿的霉烂气味。他摸索着,想尽量平整一下,手掌却在粗糙的稻草下,触碰到了一小块异常冰冷坚硬的东西。
不是土坯,也不是木头。
那感觉……像是砖石?一块松动的砖石?
陈默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原主濒死记忆里那个冰冷的库房角落……他鬼使神差地,手指用力抠住那块砖石的边缘,指甲缝里立刻塞满了污垢和碎屑。他咬着牙,用尽全身力气,一点点,极其小心地,把那块砖石从松动的凹槽里撬了起来。
一股更加阴冷潮湿的土腥气从砖石下的空洞里冒出来。
黑暗中,他什么也看不见。他颤抖着,屏住呼吸,将手一点点探进那冰冷潮湿的缝隙深处。指尖触到的,是粗糙的泥土,还有……
几根冰冷、僵硬的稻草杆?
不,不对!
指尖传来一种奇异的、不同于泥土和稻草的触感——冰冷、光滑、带着某种规则的刻痕!像是……刻在木头上的字?
陈默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撞击着肋骨,发出擂鼓般的声响,在这死寂的棚屋里显得格外清晰。他生怕惊动了旁边沉睡(或装睡)的人,尤其是黑暗中似乎翻了个身的老李头。他猛地收回手,像被烙铁烫到,紧紧攥成了拳。那块刻着字的木头碎片带来的冰冷触感,却如同跗骨之蛆,死死地烙在指尖,顺着血脉一路冰封到心脏深处。
原主!是原主留下的东西!就在这铺位下!一个死人最后的遗言,一个足以招来杀身之祸的秘密!
巨大的恐惧瞬间攥紧了他的咽喉,让他几乎无法呼吸。棚屋里浑浊的空气仿佛变成了粘稠的泥沼,每一次吸气都无比艰难。他僵在原地,连指尖都不敢再动分毫,冷汗瞬间浸透了刚刚被夜风吹得冰冷的单衣。
黑暗中,时间失去了意义。不知过了多久,直到旁边老李头那边传来一阵压抑的、撕心裂肺的咳嗽声,打破了死寂,也像是惊醒了陈默凝固的神经。
不行!不能在这里看!太危险了!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求生的本能压倒了恐惧。他需要知道那是什么,那是原主用命换来的信息,也可能是他陈默能否活下去的关键!但绝不是现在,绝不是在这个挤满了麻木灵魂、不知隐藏着多少耳朵的黑暗棚屋里!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将那混合着恶臭的空气压入肺腑,用尽全身力气压制住身体的颤抖。他摸索着,小心翼翼地将那块松动的砖石重新塞回原位,动作轻得如同羽毛落地。然后,他学着旁边那些模糊人影的样子,慢慢地、尽量不发出任何声音地,蜷缩起身子,侧躺在冰冷硌人的稻草上。
后腰的鞭伤和全身的酸痛立刻传来尖锐的抗议,但他咬紧牙关,一声不吭。他将身体朝向墙壁,背对着棚屋里那令人窒息的黑暗和若有若无的窥视感。右手,却死死地压在刚刚那块砖石的位置,仿佛要用身体的重量将它彻底封死。
棚屋重归死寂。只有远处运河上偶尔传来的微弱船橹声,和身边此起彼伏的沉重呼吸、压抑**,交织成一首绝望的夜曲。
陈默睁着眼,空洞地瞪着面前咫尺之遥的、糊着泥巴和稻草的粗糙土墙。黑暗中,他的眼睛却亮得吓人,如同燃烧着幽冷的鬼火。
他必须活下去。
必须知道那砖石下藏着什么。
必须……改变这一切!
时间在极度的疲惫、饥饿和高度紧张的精神折磨中缓慢流逝。终于,当棚屋里的鼾声变得相对均匀,连老李头那令人揪心的咳嗽也暂时停歇时,陈默知道不能再等了。身体的极限正在迫近,再不进食和休息,他可能熬不过明天。
他极其缓慢、极其轻微地挪动身体,如同一条在泥土里蠕动的蚯蚓。每一个关节都在发出无声的**。他屏住呼吸,侧耳倾听着周围的动静——只有沉睡的呼吸和磨牙声。
就是现在!
他猛地探手,快如闪电,再次抠开那块松动的砖石。指尖毫不犹豫地伸进那冰冷的空洞,准确地抓住了那几根“稻草”和下面那块坚硬光滑的东西!一把攥住,迅速收回!整个过程不超过两个心跳的时间。
他将那东西紧紧攥在汗湿的手心,感受着它不规则的边缘和冰冷的质地。然后,他再次以最快的速度,将砖石塞回原位,抹平痕迹。
做完这一切,陈默感觉心脏快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他蜷缩着,将那只握着秘密的手死死压在胸口,身体因为剧烈的紧张和虚脱而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他需要光!哪怕一丝微光!
机会很快来了。
棚屋那破麻袋片做的“门帘”外,似乎有人起夜。微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借着那极其短暂、透过破麻袋缝隙漏进来的一线微光——或许是远处灯笼的残光,或许是黯淡的星月——陈默猛地将紧握的拳头抬到眼前,以最快的速度摊开手掌!
视线死死锁定掌心!
几根普通的、枯黄的稻草杆。而在稻草杆下面……
是一块边缘被磨得有些光滑的、约莫半指长的薄木片!颜色深褐,像是从什么破旧木器上硬掰下来的碎片。
就在那木片粗糙的表面上,借着那转瞬即逝、微弱得几乎可以忽略的光线,陈默看到了一行用尖锐之物刻出的、歪歪扭扭、却带着一种疯狂狠劲的字迹!
那字迹深深陷入木质,笔画凌乱,有的地方甚至刻穿了木片,显然是在极度的恐惧和黑暗中仓促完成。每一笔都像是用尽了生命最后的力量。
陈默的瞳孔骤然收缩到极致!
他看清了!
那木片上,刻着八个狰狞如血的字:
**壬寅年 龙袍料 库房东三**
“壬寅年……龙袍料……库房东三……”
陈默的牙齿不受控制地开始打颤,细微的“咯咯”声在死寂的棚屋里如同惊雷。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瞬间冻结了他全身的血液,比这冬夜的寒风更刺骨百倍!
龙袍!
这两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意识上!在雍正年间,在这个等级森严、动辄抄家灭族的封建王朝,这两个字代表的是至高无上的皇权,是绝对不容触碰的禁忌!任何与之相关的僭越、差错、甚至仅仅是窥探,都足以引来灭顶之灾!
原主……那个叫陈二狗的小织工,他到底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是关于……龙袍的?贡品?贪墨?还是……更可怕的阴谋?
壬寅年……陈默混乱的脑子疯狂回溯着历史知识碎片。雍正登基是癸卯年(1723),那之前的壬寅年……是康熙六十一年(1722)!康熙驾崩、雍正继位的那一年!权力交接、波谲云诡、杀机四伏的时刻!
“库房东三……” 这显然是一个地点。织造局存放贵重物品的库房?东边的第三间?原主临死前,拼着最后一口气,用指甲或者别的什么尖锐物,在黑暗里刻下这八个字,藏在自己铺位的砖石下……他是在指证!是在留下一个指向死亡根源的线索!
而这个线索,现在就在他陈默的手里!一块随时能把他炸得粉身碎骨的催命符!
“咳……咳咳……” 旁边老李头的铺位传来一阵压抑的咳嗽,比之前更加剧烈,带着一种要将肺腑都咳出来的架势。
陈默如同惊弓之鸟,猛地将握着木片的手死死攥紧,尖锐的木片边缘深深刺入掌心,带来一阵清晰的刺痛,却奇异地压下了心头的惊涛骇浪。他迅速将手塞进身下肮脏的稻草里,身体蜷缩得更紧,脸几乎埋进冰冷的土墙。
黑暗中,老李头咳嗽了好一阵才渐渐平息,只剩下粗重的喘息。他似乎翻了个身,枯草发出窸窸窣窣的摩擦声。没有其他动静。
陈默一动不动,全身的感官却提升到了极致。掌心那块刻着血字的木片,如同一个滚烫的火炭,又像一块万载寒冰,提醒着他此刻身处何等的险境。
他需要食物,需要水,需要休息来恢复这具濒临崩溃的身体。
但他更需要力量,需要智慧,需要在这个吃人的地方,找到一丝撬动命运的缝隙!
设计师的灵魂在绝境中疯狂燃烧。华美的锦缎、复杂的纹样、精妙的色彩搭配……这些曾是他赖以生存、引以为傲的技能。而在这里,在这架笨重低效的织机前,这些技能……是否也能成为武器?
他脑中不受控制地浮现出白天那台织机粗笨的结构,那些丝线传递过来的滞涩感,还有老李头那枯瘦却异常灵活的手指……一个极其大胆、甚至可以说是疯狂的念头,如同黑暗中骤然划过的闪电,照亮了他被恐惧淹没的脑海。
改良织机!
创新纹样!
如果……如果他能让这台笨拙的机器效率更高?如果能织出更精美、更独特、甚至能惊艳紫禁城的锦缎?如果他不再是那个任人宰割的“陈二狗”,而是这织造局里不可或缺的“巧匠”?
这个念头带来的并非狂喜,而是一种冰冷的、孤注一掷的决绝。他清楚地知道这其中的风险——任何改变都可能被视为异端,引来监工更残酷的打压;任何出彩都可能招致同僚的嫉妒和构陷;而一旦成功,引起了上面的注意……那“龙袍料”的秘密,就会像悬在头顶的利剑,随时可能落下!
但是,不改变呢?像老李头那样,在鞭子、饥饿和病痛中麻木地熬着,直到某一天像小顺子(原主)一样,无声无息地消失在运河的淤泥里?
不!
陈默的指甲再次深深掐进掌心,那块刻着血字的木片边缘硌得他生疼。掌心的刺痛和那八个字的冰冷触感,如同淬毒的鞭子,狠狠抽打着他求生的意志。
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翻了个身,仰面躺在冰冷硌人的稻草上。棚顶破洞处,漏下几点极其黯淡的星光。他睁着眼,望着那片虚无的黑暗,眼底深处,最后一丝犹豫和恐惧被彻底焚烧殆尽,只剩下一种近乎冷酷的、属于猎食者的幽光。
活下去。
爬上去。
找到真相。
然后……让那些把他和原主当成蝼蚁随意践踏的人,付出代价!
第一步,就从明天那台该死的织机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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