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1986年前人们还不习惯把猪卖给个人，多少年来都是卖给国营屠宰场的。

虽然去国营屠宰场卖猪很麻烦，农民去了，总是百般刁难。公家人读的书多，制定的条条框框就多，猪场的规定，卖猪农户刚到时不直接过秤，让农民们就地等，从早上等到日落，等架子车上绑的猪屙屎尿尿十几回，什么时候猪肚子屙的空空的了，猪饿的扯直嗓子连声叫唤才给过秤。

猪场的人说穷生奸计，你们农民总提前把猪喂饱饱的，公家人不傻不花钱买猪肚子里的屎尿。

一开始，想的还是太美好容易了，走了好多地方，没有人家愿意把养大的猪卖给他们。任是他们说尽了好话。弟兄俩跑了三天，才问到一家愿意把猪卖给他们的人。

那家人把家里的烂菜和进猪食，给猪喂得饱饱的，临秤猪又提一桶泔水倒进猪槽，猪肚子撑的像皮球，至少多秤八九斤、十斤。

卖猪要备秤，提早买了香烟，借的粮站的旧秤。

凡事都有第一次，杀猪匠张屠夫弟兄第一次在人家秤猪，猪叫声尖利刺耳，振聋发聩，差点鼓膜穿透，还是蛮令人惊诧震憾，猪秤完，耳朵好像灌满了水，听人说话嗡嗡的有重音。

猪才拉到半路，屁股里面的稀屎尿水噼里啪啦就流出来，从架子上淌到地上，一路拉到家，臭天熏地的一路。

搞了半天，才算知道了，他家的猪痢疾拉肚，怕死了拉不到猪场，也怕猪场不要才赶急卖的。拉回家关在圈里，张天志去兽医站买来黄霉素、痢特灵搅在猪食里。天亮后猪粪屙了十几堆，再一看猪肚子瘪下去，实在太瘦又喂了三天黄霉素，拉倒不拉了就是太瘦没油水，冯素珍出门薅草先喂几日，猪养养上膘了再杀。冯素珍是个过日子的好女人，喂猪的有好手段，知道猪爱吃哪样草，不愁喂不肥。

人穷的时候谁还会挑肥拣瘦，有肉吃就不错了，最好的肉肯定是颤颤巍巍有大肥膘的越多越好。吃起来香，省下很多菜油。会带小娃的老人都知道，宁可给娃娃吃肥肉，也不喂瘦肉，肥肉到嘴即化，瘦肉却容易停食。

没猪杀，兄弟两个找活干，把吊猪架往牢里固定，柱子底下压了两块大石头，墙上的洞钉死了，以免杨树椽子吊猪时打转。

杨树就这点好，直溜，当架子能行，做材料打家具就差点意思，它不结实，只因为杨树长势快，三五年长成大树，适合穷人栽种。

烫猪锅边上再和泥加宽台面，底下起个矮墩子，方便抬猪踩脚。

一回生二回熟，第二头猪上手有了经验，张儒林连喘带咳来帮忙，张天志下决心要自己宰，不能总叫父亲担惊受怕还受累。虽然手抖，还是把颤巍巍地把尖刀插进猪脖颈。

第二头卖完，张村的人对两弟兄不免高看起来，张天志弟兄更加踌躇满志。

一开始怕人手里没钱，肉卖不出去，现实的情况是，吃肉的人永远不会少，买过肉的人，第二天还会来买；舍不得吃肉的永远是像村长家那样至今保守，守在小镇路口不敢干个体，手里一毛余钱没有的老顽固。

眼下已经1985年，即使再穷再舍不得，逢家中有重要的事情，像娶媳妇嫁姑娘、过大寿、过满月、修新房、没钱照样得卖麦子割肉，最差的猪肉总是要买的。

村里人看张天志弟兄的眼神有些异样，穷不伶仃的两个瓜娃子，忽然长了出息？

婶子们旁敲侧击：“别忘了你妈眼睛怎么瞎掉的？杀生太多菩萨会怪罪的。”

张天志满脑子想的却是：“这头猪卖完，又到哪儿去买口猪回来杀呢？”

连着几天，弟兄俩跑遍了张村、付庄、刘庄小镇周边的村子打听到了，人是熟人，话不好听。都说：“杀生是作恶，交给公家人，咱小百姓作恶的事还是少做为好。”

张天信听不得这种闲言碎话反诘道：“有本事，管好嘴巴，既要讲佛，谁都一辈子别吃肉，男人也别碰女人！”

市场经济过渡中，人们的思想意识很难拐弯，还不能接受猪贩子去家里秤猪，有猪的人家一听他们是去收猪买猪的，脸色立马变了，怕上当受骗，别是什么陷阱。也有人，是真心不想捧场，除了至亲，谁还盼着两个不入流的穷小子发达？

是啊一村上，就属你家穷的穿不上裤子，你做生意发达了翻身了，其他人算什么？

每次都是兴冲冲出门，灰头土脸回家。接连空跑。张儒林心中反倒有些遂心，收不到猪，就杀不了猪了。

第六天，一直到天黑透，弟兄两个还没有回家。冯素珍走出走进，在门前公路边张望了几十回看不见人影，一家子都着急了。

路上黑峻峻的，张儒林更加坐立难安，出门看看，手电一照，四五百米处十几双亮闪闪小灯泡一样的眼珠子滴溜溜转，小孙子张福山吓得哇一声直哭出来。

张儒林说：“那是狗，狗眼睛夜里打灯照就那样。"

冯素珍说："我看是狼吧？"

大丫头秀秀说："我爹和叔是不是路上让狼吃了？"

"那不能，两三年了没听见过这里再有狼出现。"

张儒林怕吓到孩子们：“以前我们这是有狼，狼眼睛绿光，阴森森蓝幽幽的，那才叫害怕。”

虽然这么说爷爷也很担心。左等右等不回来，爷爷去叫老三张天礼，让他沿路去找，张天礼憨厚老实，一听这个时辰了，老四还没回家，也着急带儿子张中辉急急的出门。爷爷叮嘱：“举个火把，万一手电照没电了，害死人，”

张天礼父子沿路走到国道岔路口，远远听见有人说话。迎上了，一看，张天志、张天信猪没收到，架子车空着，车后面却拴着一头老牛，慢吞吞跟着回家。

原也是大队公社的牛，分给个人，使唤了十几年，现在老的不能使唤，户主杀又下不了手宰杀。不杀的话，重新买匹牲口还得花钱，索性卖给张天志弟兄换了钱再买小牛。

张天志思量一下，反正没买着猪，索性花三百买下老牛，没有那么多钱，暂时给了牛主人一百，剩下的打张欠条按下手印，等卖了肉，三日后来拿钱。

路上，张天志劝三哥也入伙，弟兄们一起干合伙挣钱，三哥有他的顾虑，两个儿子在读书，家里二十多亩地，离不开人手，过几年考虑。

四个人跟着老牛回家，慢腾腾的磨蹭到大半夜。

买猪去了，买回来一头牛，张儒林差点被儿子们气死，不停骂，坚决不让杀牛，从古至今，农民种地，牛可是家里的大牲口，一家子只要有头牛，就跟多了一个壮劳力一样，拉车犁地，重活累活扛着呢，可精贵着呢，过去是没办法，现在由着自己说了，不能干的事坚决不能干。

张天志嘴犟，跟爹说：“我们出去六七天了买不到一头猪，才干的生意总不能停下吧？买烫猪锅刀子的钱都没有还呢，牛也是肉，怎么就不能杀？”

张儒林气糊涂了，坚决让第二天让把老牛退回人家去。

张天志没办法，第二天早起，打算去送还牛。可是那头牛的确老，走了一晚上，第二天就累瘫起不来了，不吃草，不喝水，嘴角流着白沫子，气息怏怏，看样子是活不了了，那户人家也一定是清楚老牛随时死去，所以才决心卖掉。

张天志不敢再拗着爹，把他气出个好歹。只能强行赶起来，拉上牛准备去送，牛走两步轰然卧倒，怎么拉也不起身，拽了几次，越发瘫成一堆，眼看不利索了。

张儒林也担心送不到半道再死了，还欠着人家的二百块钱，那可是几十袋小麦啊。

眼看躲不过去，张儒林死活不让儿子们动手，老牛勤恳耕地苦了一辈子，杀牛总归是坏良心的事情。

坏良心遭报应的事，不能让儿子们动手，张儒林拿刀亲自上阵。

张天志阻挠：“爹，就让我们杀吧，总归有个开头。”

“屁！决不能再有下次，你老子的这条命就在杀牛上，你爷活了七十五，一辈子不吃药。你爹我就因为杀了生产队的老牛，不到六十病成这样，指不定哪天就完了，你们记住，咱老张家再不能杀牛！”

老牛奄奄一息，眼角淌着眼泪，张儒林摸着牛头也使劲掉眼泪。一对老人、老牛，相对流泪，无能为力地伤感。

老牛气息越来越弱，眼看只有出的气，没有进得气。到了不得不杀死放血的时候，血放不干净，牛肉是暗黑色的，一看就是死牛，没人要。

张儒林啜泣一声说：“往生去吧，这辈子苦够了，下辈子投胎去好人家。”

张儒林不是第一次杀牛，人老了体力不支，加上心灰意懒，颤颤抖抖将弯刀插进牛脖子，锋刀利刃，牛没有多痛苦，只抬起头梗下脖子，叫都没唤一声，软软地耷拉下脑袋闭眼睛咽气了。

张儒林老泪纵横，违心干事，心意难平，哭的站不起身，张天志把儿子福山推到他怀里，让福山安慰安慰爷爷。

“爷爷，牛死了会去哪？会像你说的转世投胎到好人家吗？”

“会的，会的，它辛苦一辈子，积攒下辈子福着呢，肯定投生好人家。”

“投好人家，吃香喝辣过好日子去，”张天志接着说。

福山扬着脖子稚声稚气念道，“投生好人家吃香喝辣去吧！”

爷爷疼爱孙子，苦笑两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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