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万能事务所：记忆的手续费

冰冷的雨水顺着发梢流进脖颈，激得墨昊打了个寒颤。他躺在湿漉漉的柏油路上，浑身骨头像是被拆开重组过，每一处都在叫嚣着疼痛。眼前是昏黄路灯下模糊的光晕，耳朵里还残留着刚才那场无声碰撞带来的嗡鸣。

他挣扎着坐起身，第一眼就看向身后那片空地。

空荡荡的。长满了湿漉漉的、在夜风中微微摇晃的杂草。没有锈迹斑斑的铁皮招牌，没有堆积如山的包裹，没有那张他坐了三年、扶手被磨得发亮的旧椅子——关于它最后的清晰记忆，连同快递站本身，刚刚被那张该死的黑卡当作“路费”支付掉了。

一种巨大的、冰冷的虚无感攫住了他。家没了，工作没了，连最后一点熟悉的印记都被抹得干干净净。他成了这座城市里一个无根的、随时可能被“修正”掉的幽灵。

“咳……”旁边传来压抑的咳嗽声。

墨昊转过头。伊婷正撑着那把古朴的青铜伞，站在几步之外。雨水顺着伞沿滑落，在她脚下汇成小小的水洼。她的脸色比刚才在夹缝里更加苍白，嘴唇几乎没有血色，右眼那妖异的橙红血丝虽然不再扩散，但依旧盘踞在眼白上，如同燃烧殆尽的余烬，醒目得刺眼。她握着伞柄的手微微颤抖，显然刚才的爆发和脱困消耗巨大。

她的目光也落在那片空地上，眼神复杂，带着一丝了然，更多的是一种深沉的凝重。

“看到了？”伊婷的声音带着疲惫的沙哑，在雨声中显得有些缥缈，“认知污染彻底完成了‘覆盖’。‘东风快递站’在现实维度的存在锚点，已经被完全抹除。从物理实体，到社会记录，再到集体和个体的记忆……它‘从未存在’过。”

墨昊沉默着，雨水混着脸上的污迹往下淌。愤怒、恐惧、茫然、还有那深入骨髓的空虚感交织在一起，堵得他说不出话。他只是死死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

伊婷的目光转向他，落在他紧握的拳头上，又缓缓上移，落在他沾满泥水、写满疲惫和愤怒的脸上。“现在，你该明白你手里拿着的是什么，以及使用它的代价了。”她伸出另一只手，掌心向上，那张纯黑的卡片静静地躺在那里，冰冷，沉寂，仿佛刚才那瞬间冻结蠕虫巨口的恐怖力量只是幻觉。

墨昊盯着那张卡，眼神像是要把它烧穿。就是它！抹掉了大福，抹掉了快递站，抹掉了他熟悉的生活！他猛地伸手，几乎是抢一般把黑卡夺了回来！冰冷的触感瞬间包裹掌心，带着一种诡异的、令人心悸的熟悉感。

“它到底是什么？！”墨昊的声音嘶哑得像砂纸摩擦，“‘秩序之心碎片’？还有那些虫子！这他妈到底是怎么回事？！”

伊婷没有在意他粗暴的动作，只是收回了手，按了按隐隐作痛的太阳穴，右眼的血丝似乎又微微搏动了一下。“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污染虽然暂时退去，但残留的‘痕迹’可能会吸引其他东西。跟我来。”

她不再多言，转身，撑着伞，朝着与那片空地相反的方向走去。步伐有些虚浮，但异常坚定。

墨昊看着她的背影，又低头看看手中那张仿佛在嘲笑他的黑卡。他现在无处可去，也无处可逃。这个神秘的女人，似乎是唯一能解开他眼前这团乱麻的线索。尽管她同样危险，那双诡异的眼睛和手中能撕裂空间的伞都说明她绝非普通人。

咬了咬牙，墨昊拖着疼痛的身体，踉踉跄跄地跟了上去。雨水无情地打在他身上，冰冷刺骨，却远不及他心里的寒意。

伊婷带着他在迷宫般的后巷里穿行。她对这片区域似乎异常熟悉，避开主路，专挑那些灯光昏暗、监控死角的小路。雨夜的都市，霓虹在远处闪烁，却照不进这些潮湿、肮脏、散发着垃圾酸腐气息的角落。

大约走了二十多分钟，伊婷在一扇极其不起眼的、嵌在老旧砖墙上的黑色木门前停了下来。门很窄，仅容一人通过，门上没有任何标识，只有一块边缘磨损的黄铜门牌，上面刻着一个模糊的、几乎难以辨认的数字：13。

伊婷从布囊里掏出一把同样古旧的、形状奇特的黄铜钥匙，插入锁孔，轻轻一拧。

“咔哒。”

一声轻响，门向内无声地滑开。一股混合着陈旧纸张、干燥草药和淡淡金属气息的、难以形容的味道扑面而来。

“进来。”伊婷侧身，示意墨昊跟上，然后率先走了进去。

墨昊犹豫了一瞬，迈步跨过门槛。

门在他身后无声地合拢，隔绝了外面的风雨声和城市的喧嚣。

门内是一个与其说是房间，不如说更像是一个小型博物馆或者……古董修理铺的空间。空间不大，但层高很高，显得并不压抑。墙壁是裸露的红砖，上面钉满了厚重的深色木架。架子上密密麻麻地摆放着各种稀奇古怪的物件：

断裂的、布满铜绿的青铜剑刃；装在透明罐子里、缓慢蠕动的、散发着微光的胶质物；几片龟甲，上面刻着难以辨认的灼烧纹路；一个蒙着厚厚灰尘、指针停在某个诡异角度的西洋座钟；甚至还有几卷用某种兽皮制成的、边缘焦黑的卷轴……

房间中央是一张巨大的、用整块厚实原木制成的长桌。桌面上同样堆满了东西：精巧的工具（镊子、刻刀、放大镜）、散落的零件、几个打开的古籍（书页泛黄脆弱）、还有几个形态各异、材质不明的罗盘。其中一个，正是伊婷之前使用过的那个带着菱形水晶的青铜罗盘，此刻正静静地放在桌子一角，水晶黯淡无光。

最引人注目的，是长桌尽头靠墙的位置。那里悬挂着一幅巨大的、几乎占据半面墙的……地图？但那绝非任何已知的城市或世界地图。它由无数细密的、闪烁着不同光泽的线条构成，这些线条纠缠、叠加、断裂、又诡异地连接，构成一个极其复杂、不断缓慢变动的立体网络。一些区域散发着稳定的、如同星辰般的微光，而另一些区域则被浓重的、不断翻滚的灰黑色雾气笼罩，甚至有些地方呈现出撕裂般的、令人不安的虚空裂痕。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奇异的“嗡”鸣，像是无数精密仪器在低语，又像是某种古老的能量在缓缓流动。

“这里是‘万能事务所’。”伊婷的声音打破了室内的寂静。她已经收起了青铜伞，将它靠在门边的墙上。她走到长桌前，拿起一个铜壶，从旁边一个保温瓶里倒了杯热水，递给墨昊，自己则疲惫地靠坐在一张高脚木凳上。“一个处理‘异常物品’和‘认知污染事件’的地方。你可以理解为……专门清理你们这种‘麻烦’的清洁工。”

墨昊接过热水杯，温热的触感让他冰冷麻木的手指稍微恢复了些知觉。他环顾着这个充满神秘和未知气息的空间，最后目光落回伊婷身上，落在她右眼那依旧醒目的橙红血丝上。“‘异常物品’？是指这张卡？”他晃了晃手中的黑卡。

“是其中之一。”伊婷的目光也落在黑卡上，眼神凝重。“‘秩序之心碎片’……传说中，是某个试图重塑多元宇宙规则的‘创世级意志’崩溃后留下的核心残骸。它蕴含着极其强大的‘规则改写’力量，理论上能实现持有者的任何愿望。”

她的声音顿了顿，右眼的血丝似乎随着她的讲述又加深了一丝。“但是，改写规则，必然需要支付‘对价’。宇宙的基本法则之一——熵增，不可违背。任何‘秩序’的建立或维持，都需要消耗能量，制造混乱。而这碎片索取的对价……”她看向墨昊，目光锐利如刀，“就是你自身的存在基石——你的记忆，你的情感联系，甚至是你存在于他人认知中的‘存在感’。”

墨昊的心脏猛地一缩。他想起了消失的大福，想起了模糊的工牌照片，想起了老张陌生的眼神，想起了变成空地的快递站……还有那最后一点关于椅子的清晰记忆。

“每一次使用它，都是在用你‘过去’或‘未来’的一部分，支付当下的‘奇迹’。”伊婷的声音冰冷而残酷，“愿望越大，改写规则的幅度越广，需要支付的‘手续费’就越昂贵。R级愿望影响个体，代价是记忆片段；SR级愿望能改变局部物理规则，代价是深刻的情感联系；至于SSR级愿望……涉及时空干涉，代价可能是你被整个世界遗忘，成为真正的‘不存在之人’。”

“手续费……”墨昊咀嚼着这个词，只觉得无比讽刺和冰冷。他付出的不是钱，是他活过的证明！是他存在的意义！

“那些虫子呢？”他强迫自己转移话题，压下翻涌的愤怒和恐惧。

“‘记忆蠕虫’。”伊婷指了指墙上的巨幅动态地图，上面有几处翻滚的灰雾区域，“它们是‘认知污染’的具象化产物，或者说……清道夫。它们诞生于现实规则被扭曲、撕裂的‘夹缝’地带，以游离的‘存在感’和未被锚定的‘记忆碎片’为食。你使用碎片的力量，尤其是支付代价时产生的‘记忆熵增’和‘存在剥离’，就像在黑暗的海面上点亮了灯塔，会疯狂地吸引它们。”她看向墨昊，右眼的血丝带着警示，“你支付的越多，‘灯塔’就越亮，吸引来的东西就越强大，越危险。今天在快递站的，只是最低级的集群。如果任由你继续使用下去……”

她没有说完，但墨昊已经明白了后果。他被虫子包围啃噬脑子的恐怖画面再次浮现。

“为什么是我？”墨昊问出了最核心的问题，声音干涩，“那个包裹……为什么寄给我死去的父亲？为什么这张卡会落到我手里？”

伊婷沉默了片刻，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青铜罗盘冰凉的边缘。“这也是我想知道的。”她抬起头，右眼的橙红血丝在室内柔和的光线下依旧显得诡谲，“碎片的选择有其规律，但通常与持有者本身的特质或强烈的因果有关。你的快递员身份……”她目光扫过墨昊身上湿透的、还带着“XX速运”标志的工服，“或许赋予了你在复杂空间拓扑中独特的认知锚定能力？又或者……与你父亲墨建军的死有关？”

提到父亲，墨昊的心猛地一沉。三年前那场离奇的车祸……难道不是意外？

“我需要你的帮助，墨昊。”伊婷的声音变得严肃而直接，“碎片在你身上，你就是风暴的中心。放任不管，你迟早会被蠕虫吞噬，或者被碎片榨干成为虚无。而放任碎片流落在外，它所引发的认知污染和熵增混乱，会波及整个城市，甚至更广的范围。我们目标暂时一致：控制碎片，清除它引发的污染，找到它为何选择你的原因。”

她顿了顿，指向长桌上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那里散落着几张……快递单？收件人姓名模糊不清，寄件地址更是光怪陆离，有的写着“深渊裂隙，第七层”，有的写着“时间回廊，遗忘节点”，甚至有一张写着“熵海泡沫，编号73”。

“处理‘异常’，也需要‘配送’。”伊婷看着墨昊，“你的能力，在夹缝里已经证明了价值。你熟悉这座城市最复杂的路径，你的肌肉记忆能穿透低级的认知扭曲。我们需要回收那些因碎片散逸力量而诞生的、或者被吸引来的其他‘异常物品’，将它们安全‘配送’到这里进行封存或无害化处理。这是阻止污染扩散的关键一环。”

她直视着墨昊的眼睛，右眼的血丝如同一个燃烧的刻度：“作为交换，我会尽可能保护你，教你如何规避蠕虫的感知，如何在必要时……更‘安全’地使用碎片的力量。至少，让你在支付‘手续费’时，死的慢一点，明白一点。”

万能事务所内陷入一片寂静。只有墙上那幅巨大的动态地图在无声地变幻，灰雾翻涌，光点明灭。陈旧纸张和草药的味道混合着金属的冰冷气息，萦绕在鼻尖。

墨昊低头看着手中那张纯黑的卡片。冰冷，沉重，像一个随时会引爆的炸弹，又像一张通往地狱的单程票。

他无处可去。世界已经对他关上了门。眼前这个女人，是唯一的“合作者”，也可能是另一个深渊。

他抬起头，看向伊婷那双异色的眼睛，疲惫、愤怒、茫然，最终沉淀为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我该怎么做？”他问，声音嘶哑，却带着一丝孤注一掷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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