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殓房惊现三百年痕 夜雨初识锦衣使

县衙那间临时辟出的殓房，常年弥漫着一种渗入骨缝的阴冷和挥之不去的腐败气味。劣质灯油在角落里毕剥燃烧，昏黄的光晕勉强驱散一小片黑暗，却将墙壁上扭曲的影子拉得更长，更显诡异。沈知微额角的布条下，伤口还在隐隐抽痛，但她全部的注意力都凝注在木板床上的尸体——翠娘。

腐败的气息浓重刺鼻，混合着泥土和血腥。她强迫自己摒除杂念，进入那个熟悉的、冰冷而精确的工作状态。用衙役找来的清水和粗布，她一点点擦拭清理尸体表面的污垢，尤其是那双曾奋力挣扎过的手。指甲缝里的黑泥被小心剔除，在昏暗的光线下，一点微弱的、异常的金色反光终于被她捕捉到。

成了！她用自制的细木签，屏住呼吸，极其小心地从翠娘右手指甲缝深处，剔出一小段半寸长的丝线。丝线极其纤细，在灯下却隐隐流淌着纯正的金色光泽，触手坚韧。捻金线！与王德发官袍下摆缺失的那一缕，质地规格完全相同！这几乎是钉死王德发的铁证！

然而，当她将目光重新投向那个恐怖的胸腔创口时，一丝挥之不去的异样感再次攫住了她。创口边缘粗糙撕裂，野蛮得如同野兽所为。但借着从高窗透入的、渐渐西斜的最后一点天光，她凑得更近，几乎贴到那令人作呕的伤口边缘，用削尖的木棍轻轻拨开腐败的组织液和粘连的泥土。

在内侧！靠近胸骨的位置！几道极其细微、方向几乎一致的平行刮擦痕迹！浅淡，却清晰可辨。这绝非徒手撕扯能造成的痕迹！更像是……某种金属工具在快速切割时，因为角度或施力不均留下的细微瑕疵！

这发现像一块冰，瞬间沉入沈知微的心底。王德发官袍有损，有物证指向，但这工具痕迹……指向了另一种可能？或者，是王德发用了工具？但徒手撕裂和工具切割的创口形态差异极大……疑点非但没有消除，反而像藤蔓般缠绕上来，勒得她喘不过气。

时间紧迫。她立刻转向堆积如山的卷宗库房。霉味浓重呛人，灰尘在仅有的几缕光线中飞舞。整整一日，她在昏暗里翻阅着发黄发脆的纸张。果然，在那些语焉不详、记录潦草的“悬案”卷宗里，找到了被刻意掩盖的蛛丝马迹。

城南米铺寡妇张氏，“暴毙”记录后，仵作格目空白处有蝇头小字：“胸腹有异，心失。” 被朱笔圈掉。

桃花渡船娘，“溺亡”案卷里，打捞衙役口供提到：“捞起时，胸口衣襟破损甚大。”

李员外家投井的庶出小姐，更是诡异，卷宗里竟无仵作验尸格目，只有李家匆匆下葬的记录和一句“突发癔症”。

手法相同吗？都是被剖心？这些案子背后那只抹去痕迹的手，能量远超一个王德发！沈知微的心在堆积的卷宗和弥漫的尘埃中，一点点沉入更深的寒潭。

第三日傍晚，残阳的最后一点余烬将县衙破败的院墙涂抹成一片凄厉的血色。疲惫像铅块一样压着沈知微的四肢百骸，额角的抽痛和太阳穴的酸胀提醒着她时间的流逝。她推开殓房那扇沉重、吱呀作响的木门，里面腐败和灯油混合的气息扑面而来。翠娘的尸体静静躺在角落的木板床上，盖着白布。她需要再次确认那些细微的刮擦痕迹，也许换个角度，光线不同……

她走到床边，刚掀开白布一角——

“吱呀——”

身后的门再次被推开。一股迥异于殓房阴冷腐败的气息涌入，带着夜风的微凉，还有一种……仿佛刀锋贴着皮肤滑过的、凛冽刺骨的锐气。

沈知微霍然转身。

逆着门外那将熄未熄的血色天光，一个高大的身影立在门口，几乎将狭窄的门框填满。来人穿着一身玄色飞鱼服，袍服上用暗金线绣着张牙舞爪的蟒纹，在昏暗中流淌着冰冷的金属光泽。腰束鸾带，脚踏皂靴，身形挺拔如出鞘利刃。他未戴官帽，墨色长发仅用一根乌木簪简单束起，几缕碎发垂落额前，非但不显散漫，反添几分不羁的锐利。面容是刀削斧凿般的深刻俊朗，剑眉斜飞入鬓，鼻梁高挺如峰，薄唇紧抿成一道冷硬的直线。最慑人的是那双眼睛，深邃如寒夜古井，沉静无波，目光扫过之处，却带着一种洞穿一切的、令人无所遁形的锋芒。他只是随意地站在那里，殓房内原本就凝滞的空气仿佛瞬间冻结成冰。

沈知微的心脏骤然缩紧！飞鱼服！锦衣卫！而且这服色纹饰……品级极高！巨大的危机感如同实质的巨手，瞬间攫住了她的咽喉。

那人似乎并未在意她的存在，目光径直越过她，落在了木板床上盖着白布的尸体上。他迈步走了进来，步伐沉稳无声，玄色袍角拂过积尘的地面，带不起一丝尘埃。他走到尸体另一侧，隔着冰冷的木板，与沈知微相对而立。

他伸出手。那双手骨节分明，修长而有力，指腹带着明显的薄茧，却稳定得没有一丝颤抖。他掀开盖住尸身胸腹的白布，动作熟稔而精准，露出了那个狰狞的创口。

沈知微全身的神经瞬间绷紧，屏住呼吸，目光紧紧锁住他的动作。

他的视线如同最精密的探针，一寸寸扫过创口边缘野蛮的撕裂痕迹，眼神专注而冰冷。随即，他的目光微微一顿，精准地定格在沈知微之前发现那几道细微刮擦痕迹的位置——靠近胸骨的内侧创缘。他甚至俯下身，凑得更近，鼻尖几乎要触碰到那腐败的气息。

沈知微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能看见！他懂这个！这个锦衣卫到底……

就在沈知微全身戒备，指尖冰凉，思考着如何应对这突如其来的、身份不明却压迫感十足的危险人物时，那人却缓缓直起身。他没有看沈知微，目光依旧胶着在那可怖的创口上，薄唇微启，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奇特的磁性，却冰冷得毫无温度，清晰地在这死寂的殓房中响起：

“创口边缘的撕裂看似野蛮，但胸骨内侧这几道细微的平行刮痕……”他略作停顿，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终于抬起，如同两道冰冷的实质光束，瞬间锁定了沈知微，“其形态、走向、切入角度，与北镇抚司秘档中，三百年前‘永州血案’卷宗记载的其中一具尸体伤痕，分毫不差。”

轰——！

沈知微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猛地炸开，瞬间席卷四肢百骸，连血液都仿佛被冻结！大脑一片空白！

三百年前？！

一模一样的伤痕？！

这怎么可能？！时间跨度如此之大！是模仿作案？还是……更匪夷所思的可能？！

“你……”沈知微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你说什么？三百年？”

那人——锦衣卫指挥使裴焰，终于将目光完全投向了她。那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将她由内而外彻底剖开审视。“北镇抚司秘档，非虚言。”他的声音依旧冰冷，却蕴含着不容置疑的重量，“‘永州血案’，三十二人，皆被剖心。手法与此，如出一辙。尤其这工具留下的细微痕迹，乃关键印证。” 他的目光扫过沈知微惨白的脸，最后落在她因紧张而微微颤抖的手上，“你，也发现了这刮痕？”

沈知微的心跳如擂鼓，巨大的信息冲击让她几乎无法思考。她强迫自己镇定下来，迎上裴焰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艰难地点了点头：“是……但这只能说明凶手可能使用了工具……与三百年前……”

裴焰的唇角似乎极淡地勾了一下，那弧度冰冷而莫测。他没有再解释，目光却从她脸上移开，似乎落在了她颈侧靠近衣领的位置。沈知微下意识地顺着他的目光低头。

就在这时——

“轰隆——！”

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了窗外浓重的暮色，瞬间将昏暗的殓房照得亮如白昼！紧随而来的，是一声震耳欲聋的惊雷，仿佛就在屋顶炸响！狂风猛地灌入半开的窗户，卷起地上的尘土和纸屑，将角落里的油灯吹得疯狂摇曳，灯影在墙壁上张牙舞爪！

沈知微被这突如其来的雷声和闪电惊得浑身一颤，下意识地后退半步。就在这光影剧烈晃动的刹那，她眼角的余光瞥见裴焰动了！

他的动作快如鬼魅！闪电的光亮尚未完全消失，他已经无声地欺近一步，修长有力的手指间，不知何时多了一柄细长的、闪着寒光的镊子（显然是随身携带的验尸工具）。那镊子精准地探向沈知微的颈侧衣领边缘！

沈知微惊骇欲绝，以为他要动手！身体瞬间僵硬！

然而，那冰冷的金属镊尖并未触及她的皮肤，只是极其灵巧地在她衣领内侧的布料褶皱里轻轻一夹。

裴焰收回手。镊子尖端，稳稳地夹着一片极其微小的、边缘锋利的……淡青色碎片。碎片只有米粒大小，在摇曳的油灯和窗外闪电的余光下，泛着玉质的温润光泽。

沈知微如遭雷击，瞳孔骤然收缩！那是……她醒来时紧握的那支染血玉簪的碎片！不知何时崩落，竟藏在了衣领里！

裴焰将那微小的碎片举到眼前，借着昏暗的光线仔细端详。他深邃的眼眸中，仿佛有幽暗的漩涡在旋转。冰冷的镊尖反射着一点寒芒。他抬眸，目光再次落在沈知微瞬间血色尽褪的脸上，薄唇轻启，低沉的声音在殓房外骤然加剧的暴雨声中，清晰得如同惊雷，狠狠砸进沈知微的耳膜：

“现代法医小姐，”他的声音带着一种洞穿时空的冰冷质感，“你的‘穿越道具’，似乎……漏了。”

沈知微脑中嗡的一声巨响！仿佛整个世界都在眼前轰然崩塌！

他知道！

他不仅知道三百年前的悬案！

他甚至知道……她来自现代！知道她是法医！

这怎么可能？！

冰冷的恐惧如同毒蛇，瞬间缠绕上她的心脏，勒得她无法呼吸！她像被钉在了原地，眼睁睁看着裴焰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感觉自己所有的秘密都在那目光下无所遁形。

“砰！”

殓房的门被猛地推开！劲风裹挟着冰冷的雨点扫了进来。

太子萧彻一身靛青锦袍，负手立于门口，脸色比外面的天色更加阴沉。他身后跟着两名如同影子般的黑衣侍卫。他的目光如同淬了寒冰的利刃，先是在裴焰身上冷冷一扫，随即钉在沈知微惨白失魂的脸上，最后落在裴焰镊尖那片微小的玉簪碎片上。

屋内的空气瞬间降至冰点，比殓房本身的阴冷更刺骨。

“三日之期已到。”萧彻的声音不高，却带着沉甸甸的杀伐之气，压得人喘不过气，每一个字都像冰雹砸落，“沈知微，你的线索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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