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时隔不久，父亲和爷爷有了我见到的第一次冲突。

不知是爷爷说了什么，或其他什么事，父亲忽然对着爷爷吼道：

“躺在床上，痰来了，躺在床上，痰来了……”

爷爷没接话，转身面朝墙壁躺上床去。

表面上看是因为一些琐事，比如父亲看不惯爷爷的某些生活习性。但更多地应该是父亲当时的心情和态度使然。试想一下，一个人生刚刚步入正道，满心要为理想与时代大有作为一番的人，在无私地展露赤城心扉之后，却被无情的冷浪所摧残和抛弃，从此再无用武之地。这一切发生在上世纪五十年代末，一个本应是个人与民族阔步向前的时刻，最终降临于思想先行而个性突出的父亲身上。

爷爷一直让着父亲，哪怕父亲做得过头也不追究。这一点我很长时间都不能理解。如不是后来爷爷亲口所言，并由于自身的成长，我很难理解一位父亲的宽容与伟大。

那时落难者绝非少数，有个与父亲一道打工的工程师常被他提起。

父亲与他在和石灰，对面街边是些卖小吃的，炊烟与热气四处飘散……

“我倒真羡慕他们，”父亲说。

“他们可不少挣啊，”工程师说。

“还不仅如此。”

“精神上也自由。”

“正是。”

“可惜这卖丸子，卖面条……咱没学过啊！……”

两人苦笑了。

活儿多了，领衔出工的师傅不够用了。师傅们商量了一下想要父亲充个数，带几名女工去完成一项砌屋墙的工作。

父亲说他不行，师傅们笑着鼓励他说：“老宋，就你那两下子就行！”

父亲心里没底，转身笑着对那几名女工说：“那咱可说好，到那边得叫师傅，别露馅儿。”

整个上午活儿干得挺顺利，对方也满意。近午，父亲却遇到了难题。

该砌窗户了，父亲不知该怎样砌上部的圆弧型窗圈。他瞅了下工程进度，板着脸对那几名女工说：“收工！”

下班后他未直接回家，骑着单车四处转悠。

他在街道上一户人家的房前停下，仔细察看砖砌窗户的构造。

下午一上班，他就尝试他所学到的工艺，他成功了。

第二天早上见到几位师傅，父亲如实相告头天遇到的难题，及灵机一动到附近偷偷学艺，最终解决难题的事实。

没想到师傅们几乎是异口同声地，压低嗓门却又有些动情地说：“都是这样过来的呀……”

父亲给我讲了个师傅们讲给他的故事。

都说南方泥瓦活儿师傅技艺精湛，恰巧工地上来了一个。

第一天，这位师傅被安排和本地师傅一起抹墙，南方师傅表现平平，技艺并不比本地师傅高到哪儿去。

第二天他便被安排与徒弟一道干活儿了。不料师傅的工具不小心从高高的脚手架上掉落，有人要帮这位师傅从地面上捡起。

师傅摆了摆手，说不必麻烦了，弯腰脱下一只鞋来当工具，却将墙面抹得光亮如镜。

完工时再看看那只鞋——正面竟无一点泥污。

在场的其他师傅和徒弟无不暗自赞叹。

父亲吃午饭时发现忘了带筷子。

“这有什么？”他回家后对我说，“我在附近树上折了两根细树枝，截短拿开水烫了当筷子用。”

我很喜欢这故事，之后很多看似难题的难题，都被我以乐观的方式解决了。

父亲这群打工者也会偶尔到附近的餐馆吃饭。

“先给钱啊！”这是父亲他们进门时听到的第一句话，语调生硬。

饭店的菜还不错，父亲决定次日带母亲一道去品尝。

第二天点完菜父亲要付钱，收款人愣住了。

父亲说：“不是说先给钱吗？”

管事儿的赶过来问清缘由，和颜悦色地说：

“先吃吧！”

父亲忽然明白了。头天他们那帮人风尘仆仆，乃至衣冠不整，除了不被待见，甚至被认为可能有赖账之嫌。

之后是礼拜天，父母都换了整洁的衣服，母亲胸前还佩戴着大学教师的校徽，这应该是产生这两种态度的根本原因了。

父亲还讲过另两个故事。

那天刚和完泥，父亲一行卷着裤腿，赤着脚又去餐馆吃饭。饭店工作人员竟拦住了走在前面的一名女工，不许进入。那名女工是南方人，却很有个性。

“怎么，你看我腿上有泥巴，是吧？”她用手指着下肢说道，“叫你们支部书记出来！”

……

盛夏，这群打工者接到一单砌大门门柱的活儿。

大门正对着城市主干道，门内是广场，周围没有任何树木和阴凉。日近晌午，空气里弥漫着汽车废气和地面产生的令人焦躁的沥青味道。砖墙及门柱本身徒弟们会砌，门柱上方的造型和灯箱，只有师傅做得来。

师傅一人在脚手架上，徒弟们不断将和好的水泥和砖块递给师傅，还有一块接一块的凉毛巾，他却依然挥汗如雨……

“这天儿，往这儿一站，就得给钱！”师傅调侃道。

对付小官僚师傅也有一套。某个单位屋顶漏了需要修理，找到师傅时却不由分说只要求快。他问师傅最快何时可以完工。

“明天。”师傅说。

“明天？”对方将信将疑。

“明天。”师傅不动声色地说。

师傅领着徒弟们在屋顶漏雨及接缝处刷水泥浆，很快活儿便干完了。

第二天一大早那人来了。他问师傅修缮进度如何。

“好了。”

“好了？咋恁快？”

“你不是说要快吗？”

师傅陪着那人围着房子巡视一圈，对方问道：“这结实不？”

“那可不好说啊，”师傅幽默地说，“万一谁家的猫爬上去把房顶给踩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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