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父子仨又惊又怕，围着老黄牛掂量来去，墨叽半日张儒林干脆拿一块布包上老黄牛泪汪汪的眼睛。

笨笨拙拙按住牛头，张儒林饲养老黄牛多年，老黄牛信任他，似乎懂得他的难，一点也不挣扎。

四儿张天志哭哭啼啼抱紧爹胳膊，求爹不要杀。老黄牛脾性温顺，干活卖力、犁地耙地、拉麦子打碾、处处都是扛把子，名副其实的老黄牛，数他顶卖力。

两个儿子经常代张儒林放牛、饮水。经过田埂老黄牛从来不啃咬田里的麦苗，只吃埂上的青草。黄牛背上骑着小孩，走路更加小心稳当，吃草吃到地上坐的孩子跟前，牛头抵着小孩轻轻往前推几步，再倒回去吃草，孩子们故意回去坐在牛头跟前挡住它，老黄牛再垂着头向前拱一段，像跟孩子们游戏一样，抖得孩子们哈哈大笑。

村里人都说，老黄牛就差不会讲话，什么都懂。

张儒林满心刺痛，摸摸老黄牛鼻子，鼻翼微翕，几乎感觉不到呼吸，气若游丝。

牛圈外面围观的人不忍看见老黄牛被杀，又一心惦记吃肉，纷纷催促：“快杀吧，死了放不净血！”

张儒林看见包着牛眼睛的布下流出两行眼泪。

张儒林悲从心来，使劲抽泣。外面人等的焦急地喊：“快杀吧，死了就不好了！”

老四、老五边擦老黄牛眼泪，呜呜咽咽爬到黄牛身边哭个不停。众人看不下去，有人进来拉两个孩子走开，张儒林咬牙举刀，眼泪奔流，狠心将刀戳进牛脖子。

牛畜也罢、鸡狗也罢，就是人，不过活一口气，三寸喉咙一旦割断，立马就完。

父子三人手抖腿颤，一直忙到中午才剥了牛皮，剔除骨头，牛肉切成一样大小的块，按老规矩把肉块绑上线绳，写上数字，放在牛圈草堆上，全村人一起抓阄，抓到几号，便拿走标着几号的牛肉，家家都分到一块牛肉，回去过个有油水的团圆节。

人家都高高兴兴回家吃肉，张天志弟兄在牛圈哭哭噎噎难过一整天。

自那以后，但凡远近生产队里有病死、摔伤、老死的牲口，村里人心照不宣齐推举张儒林父子去杀。

肉分完了，牛的肚肠心肺村长都拿了，提起牛头看了一眼又丢下了。

因为牛头上的一双大眼睛死了还汪着满眶眼泪不肯闭上，它给公社拉车犁地辛苦一辈子，好像在含屈，抱怨。

雨后天气潮湿闷热，苍蝇不断落下要生蛆了，一直放在牛场也不是事情，埋又舍不得埋，毕竟是荤腥，家家户户穷得一年到头锅里都不见油花。

村长慷慨挥手：“老张喂牛有苦劳，拿去吃吧！”

张儒林提回家。老婆子一看，叹了一声：‘“恁好恁大的牛头，要搁在平时，这等好事怎么可能落在我家，啧、啧、啧.......这眼睛闭不上，该是有多大的冤屈啊？”

老婆子用手指抿住牛眼，好一阵还是合不上：“唉，拉了一辈子牛车，干活摔死了，还要被人吃的一块不剩，临了了，让咱穷人解解馋，也算救人救到底，送佛送西天，这世苦受尽了，下辈子可千万别再托生牛马。”

老婆子烧火燎毛，烧红铁火棍，烫了耳朵，鼻孔的细毛，洗刮干净，牛头一剁两半，放进锅里，整整煮了一夜。

院子里飘着浓郁的香味，第二天一早起来，老四老五和小姑娘被锅里的牛头肉香迷糊了，总还是孩子，哭到时候哭，该吃肉照吃。这个穷家史无前例的地开了顿大荤，啃完的骨头接着在锅里熬汤，连着煮了三天带牛汤味道的洋芋疙瘩。

老黄牛大眼珠圆溜溜像个玻璃球，谁都不敢吃，老婆子舍不得扔，蘸点盐巴自个吃了。

牛头吃完不长时间，老婆子的眼睛模糊看不清，眼屎糊满眼角，总也擦不掉。过不久，眼珠全是血丝，红彤彤的像个火球，在村上卫生所，吃了十副草药，不但没治好，越来越磨，时时拿块帕子擦拭，年过完后竟全瞎了，村里人都说，牛肉太热烧瞎了。

好在有四个儿媳妇，吃饭倒是不愁。

张儒林后悔不该把牛头提回家，一想起老黄牛眼泪汪汪的大眼睛，胡思乱想老婆子眼瞎的缘由。

眼睛一瞎，老婆子就像没了弹力的气球，越来越瘪，一开始还摸来摸去下地走动。后面渐渐躺炕上，没过多久就死了，死也不到好日子，陆月二十日。

那几天，天气热的怪经经的，树叶子还在树上就干透了，地里的菜苗全部晒死了。成片成片的麦地一觉醒来全部黄透，看不到一片绿。队长不住声催促抢收，全村男女老少整夜不眠不休，一整天扑在麦地里割麦子。

麦子还没有完全包浆，大太阳把小麦晒得干焦焦的，稍一用力，麦穗头从秸秆上齐齐脆断，掉在地上，黄灿灿的小麦粒从壳里崩出来，洒进干涸土地的裂缝。

人们扛不住了，割着麦子，不时有人一头栽倒，趴在麦捆上，鼾声如雷。

只得改为正午休息三个钟头，避开太阳最烈的时候，晚上整晚提灯割麦。

队长恨不得脚底板长出翅膀，忙的上窜下跳，这边催了催那边，全村的麦子说黄成片全黄了。

老话说：人老一年，田黄一夜。

今年的雨水多，麦子头大黄了掉的也多。村长急火攻心，嘴上全是燎泡血痂，扯着嗓子，走哪骂到哪，到后来，口里一渣渣吐沫星子都没有，像鸭子一样嘶哑着嘎嘎叫骂。总嫌人们手底下慢，个个磨洋工，割的太少了，不住地催，就差举牛鞭撵了。

眼瞅着，麦穗的水分被晒干，地上越掉越多，队里九岁、十岁的娃娃也握起了镰刀，六七八岁走路才走稳，还不会割麦的娃娃们全部出工，地里排娃娃长龙，一挨一个在麦茬地里拣麦穗，一天半个工分算。

尽管大人们没白没黑的扑在地上收割，撒在晒干的麦田裂缝里，钻进土里抠不出来糟蹋掉的小麦依旧很多。

到了秋天，天又连着下了五天六夜大雨，家家的院子都被雨淹了，没有一块干地皮。

雨过天晴后，收割完的麦茬地里的麦苗破土而出，没两天长成绿油油的一片，比春天播下的都密实。

农民们看着满地成片的绿苗，个个默默垂泪。老人们泣不成声，疼惜的心窝子连着肝疼。

这些青麦苗霜降一到就都冻死了，长不大，也成熟不了，当然也收不上麦子，长这么好白瞎了。

就有人放出话来，是杀了村里的大功臣老黄牛，老天降罪了。

张儒林当饲养员七八年，饲养场大牲口在他来之前就有，小牲口也都是大牲口配种留下的，小的长大能干活了，老的越来越老迈。

后来几年，牲口越来越老了，有的悄无声息老死在圈里，有的虚弱不堪干不动活。

集体经济下，不养闲人更不养闲牲口，多喂一天费一天的草料。

一旦伤了、老了、废了，就只有宰杀了吃肉，发挥最后一抹光热。

张儒林又杀过八九头老牲口，他是村里的饲养员，有推脱不了的责任，再有一万个不愿意，也不得不杀。

宰杀的多了，眼窝子没有以前那么软，流泪少了、眼硬了、心也狠了。再后来，张儒林不再顾惜那些躺在牛场院里气息奄奄的大牲口，临杀前哀伤地注视自己，在心中念诵：“莫要怨我、怪我、我也是牛马，我就是养牲口的，村里让我宰了你，剥你的皮，我就得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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